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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果子滚进草丛里安静下来,夜色便如被拨开的帘幕重新垂落闭合。

浓郁夜色中,长安宫城如同一只静伏着的巨兽,各处悬挂的宫灯在夜风里明灭闪烁,似巨兽呼吸时晶亮毛发轻轻颤动。

伴随一阵缓慢轻响,未央宫高大的殿门被两名内侍从外面打开一半。

冬月将至,冰凉地气开始从地砖下往上渗。仁帝近来时常咳嗽,每到晚间起风时,殿门总会关闭。

此刻这道殿门是为匆匆入宫的祝执而开。

祝执昏暮时刚进城,回府清洁更衣罢,未敢有片刻歇息,即强撑着面圣而来。

他洗净了身上的尘土,却遮盖不住断臂处散发出的异样浓重的药腥气。

他系着披风,遮去了那空荡的臂膀,但行走间尚未能恢复到以往的矫健威态。

他心神不宁地行进殿中,立即跪下行礼,根本不敢抬首去看上方的君王。

仁帝坐在上首的矮榻上,身上披一件玄色织金广袍,半张面孔隐在灯火里。

太子刘承立在君父身旁侍奉静听,下首则是垂首侍立的郭食。

祝执感受到帝王的视线压垂下来,伴着一句缓慢沙哑的话语:“祝执,你去了一趟南地,可真是闹出好大一场动静啊。”

大闹一场,无功而返。

“是,是臣办事不力!但求陛下责罚!”

祝执将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却控制不住带上急切:“但那反贼之子凌从南确实还在人世,如今人已逃遁至武陵郡!臣当日在那云荡山中只差一步便能将其手刃,不料却遭武陵郡王带人在山中伏击……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臣为陛下为朝廷分忧除患之心绝无半分作假!”

仁帝不为所动:“朕却听说,你是从南郡匆匆赶去了武陵。如此说来,你当是一早便得知了从南未死的消息,却不曾告知于朕,而选择了擅自行动。”

仁帝沙哑的声音并不锋利,却叫祝执感到如山般压下来,他尚且不及答话,已听那道声音紧接着道:

“贪功冒进,唯恐打草惊蛇?还是说,你在刻意静候时机,踩着这份时机赶去那里,打算借这个由头罪名,顺手除掉朕放在武陵的那个儿子?当年仙台宫之祸,他一直认定是你逼得他的兄长不得不反……究竟是你想替朕除患,还是想借朕除去你心中之患?”

祝执神情一震之间,上方又一句问话落下:“瞒着朕,借着朕的刀,去杀朕的儿子,是吗?”

“臣不敢!”祝执猛然将头叩下,大声道:“臣虽立功心切,却从未想过欺瞒陛下!臣一早便使人快马加鞭将消息密信呈入京中,却不知是不是中途出了什么差池……或是武陵郡王使人截获了!”

这是谎话,是回京途中便备好的谎话,眼下他务必要将这一切罪责推向那只该死的小鬼:“当晚在云荡山中,臣与武陵郡王亲自交过手,绝不会错认!依臣看来,他的腿疾亦是伪装,实为蓄意欺瞒陛下!实在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证据呢?是搜到了凌从南的下落还是验出了刀伤来?”仁帝身形微微前倾,声音里多了凉意:“先斩后奏,栽赃不成,反砸了自己的脚?却还敢在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情形下,便上门去问刘岐的罪,当众宣称凌从南还活着……你可知如今与匈奴之战接连失利,已不能出半点差错,而那些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士大多是凌轲的旧部!”

祝执脑中一阵巨响,倏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帝王沉暗的眸。

直到这一刻,他才迟迟意识到自己真正错在何处,或者说是最大的错误在何处,不是对刘岐的杀心算计纠葛,不是贪功冒进先斩后奏……而是将凌从南还活着的消息当众宣明。

那个孩子是一面旗帜,就算活着,也只能暗中杀掉,而不能公开处死。

当年的杀伐已经落幕,如今的君王看重江山安稳,凌家军旧部正在与匈奴恶战,若听闻凌从南没死,且正在被朝廷赶尽杀绝,堂堂帝王连一个幸存的孩子都容不下,势必要引起愤怒与自危,一旦被有心者从中挑拨利用……

他知道了!

祝执猛然意识到,他若想上门验刘岐的伤,就必须要拿出名目……刘岐故意负伤,挑衅引诱他,间接使他将凌从南活着的消息示于人前——让他触犯帝王的逆鳞,陷入这恶劣境地!

他被对方一再挑衅,一心只想要除掉对方,只看到凌从南反贼余孽的身份,却未曾想到遥远的战事、人心、帝心……从而误判了此局。

那罪该万死的阴险小鬼!

祝执心底震悚间,已听君王最后说道:“朕念你已然重伤,暂时不再施刑罚。交回绣衣令,回去养伤反省。”

祝执只觉浑身气血胡乱涌动,悉数冲向头顶。

他张了张嘴,试图再说话,郭食却已走到他面前:“祝执,快谢陛下宽宏之恩罢。”

迎上郭食制止劝说的眼神,祝执心知不能再有任何冲动言行,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只能死命遏制情绪,动作僵硬地取出绣衣卫指挥使的令牌。

之后,祝执几乎是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下才得以起身。

郭食要去办其它差事,与祝执一前一后退出了殿门。

祝执退了出去,看见有一名绣衣卫候在外面,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是被他曾针对冷弃过的下属,贺平春。

贺平春面无表情地向祝执拱了拱手,而后在一名内侍的带领下踏进了殿内。

祝执眼底冒出寒光,转身盯去,却被郭食一把拉住,带下了石阶。

行至无人处,祝执压低声音,语气阴森地与郭食道:“……你不能坐视贺平春夺走我的位置!别忘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郭食笑着点头:“自然不能忘,你我可是同为陛下肝脑涂地的关系呀。”

这虚伪话语让祝执冷笑一声,他刚要说话,郭食已再次开口:“放心,这贺平春太年轻,手段比不上你半分,不过是暂代一二。”

郭食抬手,轻轻拍了拍祝执完好的那侧臂膀:“绣衣卫指挥使不同于其他位置,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你祝执才是陛下最好用的刀,陛下早就用惯了,岂舍得轻易丢掉?现下且让陛下消消气,你趁早将伤养好才是正事,留得青山在啊……”

郭食言毕,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太子刘承也出来了。

祝执阴沉着一张脸离开。

郭食转回头时,看着祝执的背影,终于才皱了皱眉,低声啧道:“怎就狼狈成这样了……”

这条疯狗会在南地发疯,他是早有预料的,可这疯狗没咬着该咬的人也就罢了,怎还反过来被人剁掉了一只爪子?如今更是连绣衣卫统领的位子都折进去了。

他的人时常传信回来,分明什么可疑的证据都抓不到……

也不怪陛下疑心是祝执栽赃,实在是没有证据,从祝执和绣衣卫供述的时间上对照,那位六殿下甚至有不在场的证明,祝执这边说六殿下在山里提前设伏,然而在汤嘉哭诉的信中这六殿下正酗酒无状伤人呢。

陛下也已令人查探过了,当晚一起进山的猎户坚称是山神降罚,他们发誓说亲眼见到了山神,这话自然不敢全信,可偏偏那一片山里本就有些野蛮部落聚集,朝廷剿也剿不了,管也管不到,弄也弄不清……谁又能说,当晚和祝执起了冲突的不是那些人?

总之竟一丝一毫实证也无,更别提绣衣卫冲进郡王府验伤却一无所获这些反向证据了。

前几日那汤嘉的奏疏已经送到,全是为那个可怜孩子鸣不平的泣言。

而那个可怜孩子这些年来也没少给陛下送“家书”,陛下从未有过半字回应,但他知道,陛下每一封都看了。

那些信,他私下也瞧过几眼,字里行间赫然站着一个坦荡又偏执、却对自己的父皇深信不疑的可怜孩子——他的父皇被蒙蔽了,他要喊醒他的父皇。

真是可怜得很。

可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怕?

若此番这一切果真都是那个孩子的算计,这如何不叫人觉得害怕?

“……中常侍,凌从南果真没死吗?”太子刘承小声问郭食。

他自幼也和凌从南一同读书,是很熟悉的人。

“太子殿下要记着,真假不重要,就算还活着,咱们也不能承认他活着……所以此次只能是祝执发了疯认错了人,就此担上错怪了六殿下的罪名。”郭食说到这里,叹口气,低声道:“谁叫他手段不如人呢。”

刘承一直得郭食提点,又常伴君王侧,多少也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了,此刻神情微惊,不禁紧张地问:“中常侍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六弟的谋划吗?”

郭食摇头:“没有证据的事,只是这样假设……可万一是真的,岂不可怕得很了?”

刘承攥紧了垂着的衣袖:“可……父皇会想不到这样的假设吗?”

“陛下当然什么都想得到。”郭食细声说:“可陛下和咱们不一样啊,咱们都是外人,陛下与之却是父子,外人眼里瞧着可怕的东西,做父亲的瞧着兴许是本领、是子肖父。”

陛下也不是全然容不下有本领的孩子,当年废太子之祸,是大势所趋,凌家权势太盛……陛下原本也只是想着打压凌家,削弱太子固的势力而已。

时过境迁,若有个无权无势,却又懂得信任爱重父亲的出色孩子在心间,谁又能保证帝心一直毫不动摇?

毕竟一晃也四年过去了,陛下龙体时好时坏,江山也不安稳……这是陛下和先皇一同打下的江山,陛下珍视皇位之余,也爱重这江山。

而再次更换太子,同样会动摇局面人心,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释放出那个危险的信号。

因此,郭食苦口婆心地叮嘱身旁少年:“太子殿下要牢牢抓紧君父的心才行啊。”

刘承俊秀的眉眼间全是茫然。

郭食送了他一段路,耐心诱导劝慰。

行至岔路前,郭食驻足,却见那少年走了错路,忙出声提醒:“殿下,这样走可就绕路了。”

刘承转过身,支吾道:“近来宫人们说,那条路上有鬼在哭……”

郭食哎呀叹气:“您是龙子,是储君,哪路恶鬼胆敢拦您的路?真有那不识趣的,殿下只管挥剑砍了去!”

刘承只好壮起胆子带着内侍换回传闻中闹鬼的原路,途中走得飞快,尤其是经过沧池畔,只差跑了起来。

内侍小跑提灯跟随,琉璃宫灯一路倒影在水面。

相似的一盏宫灯被同样小跑着的少女提在手中,她也正跑过一座架在水面上的小桥。

系着狐毛披风的明丹一路东张西望,偷偷来到仙台宫后方的一道侧门处。

这道侧门常年关闭,但在仙台宫里修习道学的少年人们偶尔从这里偷偷溜出去,负责看管钥匙的道人只要得些好处,就愿意看情况行个方便。

明丹在一众少年人里地位最高,从来无需她亲自去讨要,也有人代她去打点央求,再将讨回的钥匙捧到她面前,并发誓为她保密。

今日是每月约定好的日子,明丹拿钥匙打开那侧门,果见一道影子蹲在墙角下等着,那影子听到动静赶忙起身,宫灯映照下,现出一张二三十岁的男人脸庞,他满脸埋怨:“怎么才来,冻死我了!”

“我总要等各处熄了灯才敢出来!”明丹的语气也不好,她掏出一只钱袋丢过去,转身就要回去关门。

“等等!”那男人一手抵住门,一手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怎么才这点飘轻的分量,你当我是街头乞儿不成?”

明丹挣扎着:“我就这些,只剩这些了!”

“那鲁侯府每月都让人给你送银子衣裳来,你别想糊弄我!”

“我打点交际难道不需要银子吗?我给你的已经不少了!”

“那你下次就和冯家多要些!”

男人强行撸下她手腕上的赤金云纹镯,伸出一根手指重重戳了戳她肩膀上的披风:

“我看你如今脾气渐大,和从前求人时可是大不一样了……休要忘了,当初若不是我在京中给你递消息,若不是我阿娘拼死也要帮你铺路,你可做不成这尊贵的侯府女公子!你如今得来的好处,我合该拿走一半!胆敢忘恩负义不知好歹,莫怪我剥下你这层假狐狸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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