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飘着焦糊的麦子味，甘倩扶着砖缝里钻出的野蒿草，数到第一百零八缕炊烟时，腰间的酸胀又重了几分。她摸着隆起的小腹，指腹蹭过城墙青砖上干涸的血迹。昨夜守城的张老三就是靠着这垛口咽气的，现在那滩暗红里还嵌着半颗碎牙。
\"夫人，城东米仓见底了。\"抱着木盆的妇人蹭着鞋底泥，声音像晒蔫的菜叶子。甘倩解开腰间布囊，黄褐色的炒面簌簌落在豁了口的陶碗里，\"掺些榆树皮熬粥，够娃娃们撑过晌午。\"
突然，西北角传来木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甘倩踮脚望去，正撞见曹操军阵里竖起十丈高的霹雳车。那铁木交错的巨兽张开獠牙时，她突然想起去年在徐州看过的社戏——戏台上喷火的木龙也是这般昂首。
\"闪开！\"刘备的吼声混着铁甲撞击声从石阶冲上来。甘倩只觉后腰被铁钳般的手掌箍住，整个人被拖下城楼。飞石擦着耳畔掠过时，她闻见自己鬓角烧焦的味道，半截青丝飘落在刘备肩甲上，被护心镜上的凹痕勾住了。
医帐里飘着艾草混着血腥的浊气。甘倩咬住木枕时，听见帐外霹雳车投石砸在城墙上的闷响，像极了老家舂米的石杵。接生婆沾满血的手突然停住，\"夫人，娃儿脚先出来了。\"
\"取我匕首来。\"甘倩从牙缝里挤出这话时，帐帘忽地被夜风掀起。诸葛亮捧着竹简撞进来，发冠上还沾着柳絮，怀里《隆中对》的锦帛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刘备正要呵斥，却见甘倩染血的指尖勾住他衣摆：\"先...先给孩子起个名。\"
\"斗者，量器也。\"刘备话音未落，甘倩突然抓过案上匕首。刀刃挑开襁褓内衬时，她恍惚看见去年在长坂坡，赵云怀里那个裹着金锁片的婴孩——那锁片上刻的分明是个\"禅\"字。绣花针断在蜀锦纹样里，像极了昨夜替伤兵包扎时，从张翼箭囊里摸到的那张【闪】。
帐外突然响起鸣金声，诸葛亮袖中铜钱叮当作响。他展开《隆中对》锦帛，墨迹未干的\"待天下有变\"被血手印洇开半角。甘倩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想起今晨炊烟数到第七十二缕时，看见曹操中军帐前那杆\"夏侯\"大旗晃了三晃。
\"报——！南门粮道被劫！\"传令兵冲进来时带翻了药炉，滚烫的汤药泼在诸葛亮衣摆上，烫出个歪歪扭扭的\"荆\"字。刘备抓过双股剑正要起身，甘倩突然拽住他护腕：\"当家的，记得上回在虎牢关...\"她声音渐弱，指尖在剑鞘上画了个\"闪\"字图案。
诸葛亮突然抚掌大笑，鹅毛扇指着东南方向：\"亮夜观星象，见紫微移位...\"话音未落，西北角城墙轰然塌了半截，尘土裹着碎石砸在医帐顶上。甘倩把阿斗往刘备怀里一塞，抓起染血的襁褓布条系在腰间：\"取我雕花弩来！\"
帐外月色被烽烟啃得支离破碎。甘倩靠在残破的城垛后，看见曹军阵前那架霹雳车又装上了磨盘大的石块。她摸出最后三支箭，箭尾羽毛被血黏成一绺——正是去年在徐州时，糜夫人教她保养箭羽的法子。
\"夫人小心！\"张飞炸雷般的吼声在城下响起。甘倩扣动弩机时，霹雳车的绞索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铁矢穿透牛皮绞盘时，她突然看清操纵霹雳车的竟是夏侯惇——那独眼将军的铜制眼罩在火光里泛着青芒。
城墙突然剧烈震颤，甘倩踉跄着抓住旗杆。旗面\"刘\"字被碎石划破，露出底下陈旧的\"公孙\"字样——这是去年从平原带来的旧旗。她望着旗杆下堆积的守城器械：豁口的铁锅、缠着麻绳的锄头、还有昨日阵亡士卒的草鞋，突然想起诸葛亮说的\"人和\"。
\"接着！\"赵云从马背上抛来箭囊，甘倩抬手去接时，腹部的抽痛让她险些栽下城墙。箭囊里只剩七支箭，却混着张崭新的【无懈可击】。她忽然明白今晨数炊烟时，为何曹营第七十三缕烟格外细弱——那分明是虚帐！
甘倩正要提醒刘备，却见曹操本阵突然骚动。一队白马义从斜刺里杀出，当先将领银枪挑飞三面\"曹\"字旗——正是从汝南赶来的陈到。甘倩趁机连发三箭，箭箭钉在霹雳车承重轴上，那巨兽终于哀鸣着瘫倒在地。
\"好一招声东击西！\"诸葛亮不知何时出现在城楼，鹅毛扇指着西南密林，\"可惜子龙将军的【龙胆】尚未冷却。\"话音未落，林间惊起群鸦，隐约可见\"袁\"字大旗——竟是本应攻打徐州的袁术军！
刘备双股剑交叉格住云梯，扭头吼道：\"夫人速退！\"甘倩却撕下裙摆系紧襁褓，将阿斗绑在胸前。她捡起张飞遗落的蛇矛，矛尖在地上拖出火星：\"当年在常山，赵家嫂嫂产子次日便上山猎虎...\"
突然，东南角飘来焦糊味。甘倩心头一紧——那是屯粮的草料场方向。她想起今早分出去的半袋炒面，守粮仓的老王头说要混着观音土做饼。诸葛亮突然掏出三枚铜钱抛向空中，钱币落地时排成\"火\"字卦象。
\"中计了！\"诸葛亮鹅毛扇指向粮仓，却见那里腾起的黑烟突然转青。甘倩眯起眼睛，在浓烟间隙看见糜竺带着商队骆驼，驼峰间隐约露出荆州特产的朱漆木箱——那本该三个月后才到的新粮。
夏侯惇的独眼在火把下泛着红光：\"刘玄德！且看这招【刚烈】！\"话音未落，曹军阵中推出二十架连弩车。甘倩突然扯开染血的襁褓，将阿斗塞给正在包扎伤口的简雍：\"接着！若有不测，去新野找徐庶先生...\"
连弩机括声响起时，甘倩抓起两面藤牌。箭雨撞在浸过桐油的牛皮上，震得她虎口发麻。一支流矢穿透缝隙，擦过她耳垂钉在城砖上——箭杆上竟刻着小小的\"蔡\"字。甘倩突然想起去年刘表寿宴上，蔡夫人敬酒时指甲染的凤仙花汁。
\"夫人看箭！\"关羽的青龙刀挑飞云梯，反手甩来箭囊。甘倩接住时摸到囊底硬物——竟是张被血浸透的【桃】。她猛地转身，看见医官正给昏迷的刘备喂药，药碗边缘还粘着炒面渣。
夜色渐浓时，曹军鸣金收兵。甘倩瘫坐在箭垛旁，发现襁褓上那个\"禅\"字被血污遮住了下半。她摸出断成两截的绣花针，突然听见诸葛亮在背后轻叹：\"此子命格暗合'克己复礼'，他日...\"
话音未落，西南天际炸开三朵绿色焰火。甘倩数着焰火间隔，忽然笑出声——这是去年与糜夫人约定的暗号。她扯下束发的青布条系在旗杆上，布条迎风展开时，露出内侧用茜草汁画的\"闪\"字纹样。
残月爬上东城墙时，甘倩数着曹营新燃起的炊烟。第一百零九缕烟格外粗壮，她摸着阿斗熟睡的小脸，突然想起那半袋炒面里，自己偷偷掺了半把从徐州带来的蒺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