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巍峨宫墙之上,将琉璃瓦染得如同凝固的火焰。御花园的角落里,海棠开得正盛,只是那抹嫣红在萧玦眼中,却黯淡得如同褪色的旧梦。他立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多年前,她亲手为他系上的,彼时她眉眼弯弯,笑靥比这春日繁花更盛。
“娘娘驾到。”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萧玦背脊一僵,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身形。他转过身,看着那抹熟悉的明黄身影由远及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连呼吸都有些滞涩。
沈清辞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模样,凤冠霞帔,容颜绝世,只是眉宇间的疏离与淡漠,像一层冰冷的霜,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比这宫墙更遥不可及。她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开得正好的海棠上,仿佛他只是这园子里一株不起眼的草木。
“清辞……”萧玦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想唤她的小字,那个只属于他的称呼,可话到嘴边,却被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刺得生疼。那里面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化不开的冷漠,像寒冬腊月的冰湖,冻得他心口发颤。
他曾是意气风发的皇子,她是相府备受宠爱的嫡女。他们曾在长安的春日里策马扬鞭,曾在落雪的寒夜共守红泥小火炉,曾许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为她摘星,她为他抚琴,那时的誓言有多真挚,如今的现实就有多讽刺。
为了巩固皇权,为了家族荣耀,她成了他的皇嫂,当今圣上的皇后。而他,成了手握重兵却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王爷。
这三年来,他看着她从一个灵动少女,变成母仪天下却面无表情的皇后。他看着她在御座上接受百官朝拜,看着她与皇帝举案齐眉(至少表面上是),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权力的中心,却离他越来越远。
“王爷有何事?”沈清辞终于回过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她的目光掠过他,没有停留,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萧玦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她这三年过得好不好,想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诺言,想问她……是否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可看着她这副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吐不出,咽不下。
“我……”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只是路过,见海棠开得好,想着皇后娘娘或许喜欢。”
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王爷费心了。这御花园的花,日日有人打理,不劳王爷挂心。”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受。他知道,她是在刻意拉开距离,用最客气、最疏离的方式,将他推得远远的。
“清辞,”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我们……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吗?”
以前那样?沈清辞心中微不可察地一颤,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以前那样?是在长安街头并肩吃胡麻饼的少年少女,还是在桃花树下私定终身的痴男怨女?那些时光,美好得像一场易碎的梦,如今梦醒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她是皇后,他是王爷。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君与臣,是兄与弟,是万难逾越的天堑。
“王爷慎言。”沈清辞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如今身份有别,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身份?”萧玦苦笑一声,眼中是化不开的痛楚,“就因为这身份,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君臣了吗?清辞,你告诉我,你对我,当真没有半分情分了吗?”
他步步紧逼,眼中是压抑了三年的痛苦与不甘。他看着她,试图从她冰冷的面具下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一丝属于“沈清辞”而非“皇后”的温度。
沈清辞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冷得像冰:“王爷醉了。本宫是皇后,心中只有陛下,只有江山社稷。王爷请回吧,莫要让人误会了去。”
误会?萧玦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鲜血淋漓。是啊,他们之间,最容不得的就是“误会”。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便是万劫不复。他知道她的顾虑,知道她的身不由己,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思念与痛苦。
这三年,他看着她在人前温婉贤淑,在皇帝身边巧笑倩兮,每一次都像一把刀插在他心上。他听说她为皇帝打理后宫,听说她为朝廷稳定建言献策,听说她……似乎已经忘了他。
可他忘不了。忘不了她初嫁时眼中的水光,忘不了她在宫宴上遥遥相望时那瞬间的失神,更忘不了昨夜宫宴后,他在御花园角落看到她独自一人,望着天边冷月,眼中那化不开的忧伤。
他以为,那忧伤里,有他的影子。
“清辞,”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恳求,“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告诉我,你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还有没有我萧玦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沈清辞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灼热与痛苦,那目光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灵魂。她何尝不想告诉他,她从未忘记,每一个午夜梦回,她想到的都是长安城里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可她不能。
她是皇后,是沈家的女儿,她的肩上担着家族的荣辱,担着天下的安稳。皇帝对她有恩,沈家对她有托,她不能任性,不能回头。
“王爷……”她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凉,没有丝毫波澜,“请自重。本宫的心里,只有陛下。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刺向萧玦的心脏。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听着她冰冷的话语,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原来,她真的已经放下了。
他咬紧牙关,下唇被他咬得发白,几乎要渗出血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那些质问,那些不甘,那些深藏心底的爱意,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说什么呢?说他还爱着她?说他这三年来夜夜被思念折磨?说他看着她嫁给别人,心如刀割?
不,说了又能怎样?只会让她更难堪,让自己更狼狈。
他看着她,这个他爱了整个青春的女子,如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她的冷漠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的身心,曾经的爱恋与憧憬,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身心,都被这冷漠折磨得消失殆尽了啊……
萧玦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整个春天的寒意,冻得他肺腑生疼。
然后,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不甘,有痛苦,有不舍,更有无可奈何的绝望。像是将这三年来所有的执念与挣扎,都随着这一口气,彻底吐出了体外。
他抬起手,对着沈清辞,轻轻挥了挥。
没有更多的话语,没有更多的纠缠。
那挥手的动作,缓慢而无力,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是示意她离去。
也是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沈清辞看着他挥手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泛起的水光,福了福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那本宫便先回宫了,王爷保重。”
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明黄的裙摆拂过满地落花,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留恋。
萧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九曲回廊的尽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而落寞。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手冰冷的晚风。
腰间的玉佩,还是当年的温润,可佩玉的人,心却早已冷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向那株开得正艳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像极了多年前,她为他跳舞时,散落的红裙角。
只是,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光了。
他咬紧的牙关渐渐松开,嘴角尝到一丝腥甜。他没有去管,只是望着那片绚烂的红色,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罢了,就这样吧。
让她走,也让自己……解脱吧。
风吹过,海棠花落了一地,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埋葬了那段曾经炽热,如今却只剩冰冷的爱情。而那个站在花树下的男子,身影在暮色中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一声消散在风中的,无尽悲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