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王宫废墟深处,新修葺的殿室依旧带着粗粝的水汽和桐油刺鼻的气味。夯土地面被水一遍遍冲刷过,试图涤尽渗透骨缝的血腥,却总在阴雨天泛出隐隐的锈色。新漆的梁柱过于鲜亮,反衬得殿宇深处那位端坐的少年天子,如同一件刚从劫灰中刨出、仓促洗濯摆正的旧器。
周襄王叔郑。冕旒的珠帘沉重地垂在他尚且单薄的额前。玄色龙袍裹着他刚刚开始抽条、显得过分嶙峋的身体。年轻的指节捏着粗瓷酒爵的边缘,过于用力,骨节泛白。琥珀色的新酒在杯中漾开微澜,映出他眼底深处一抹未能褪尽的惊恐,以及强行支撑的、摇摇欲坠的威仪。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对抗喉间残留的血腥气。
“太宰,”少年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响起,竭力平稳,却还是泄露了沙哑的底子,“朕之今日……”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投向侍立阶下的宰孔——这位硕果仅存、早已被数月亡命耗尽了最后一点华采的老臣,如今更像殿角一根蒙尘的旧梁。
“……赖齐侯之力。”周襄王吐字极缓,一字一顿,仿佛要咀嚼其中每一分屈辱与依靠的分量,“挽宗庙于倾覆,定鼎器于狂澜。今日郊天……礼毕。”
少年天子忽然站起身!衣袂带倒了酒爵!酒浆泼洒!在干燥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浑浊的湿痕!如同他眼底再也压抑不住的情绪!他盯着那片污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殿内的静谧!
“胙肉——!”
“那是天授!是祖宗赐!是祭天以飨鬼神后最洁净神圣的牺牲!!”
他猛地转向宰孔!胸膛起伏!双眼因激动而发红!
“合——以之赐齐侯!彰其宠锡!显其殊荣!!”声音在空殿里荡出回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喊意味!“让天下诸侯!让那些隔着血泊窥伺的眼睛!都看着!看清楚——!”
周襄王逼近一步!冕旒晃动!珠玉撞击的脆响急促如他的心鼓!
“看明白!他!姜小白!已非方伯!他!”
少年天子猛地顿住!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那是一种超越恐惧的、直达本源认知的——震骇!他眼中瞬间充斥的复杂光芒!有屈从!有敬畏!更有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惨烈!最终!只化作一声剧烈喘息后的虚弱低语:
“……是周室的……社稷肱骨……!”字字泣血!
临淄霸府。松柏森然。
管仲垂手侍立,宽大的青袍衬得身形愈发清癯如鹤。他目光落在庭外那几株被新雨洗过、苍翠欲滴的古松上,仿佛在欣赏枝桠间跳跃的光斑。齐桓公踞坐于厚实熊皮铺就的宽榻上,指间一枚温润玉珏缓缓转动,眼神锐利如钩,穿透松影,落在管仲沉静的侧脸上。
“隰朋,”管仲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无波无澜,如同在陈述一件日常琐事,“已将周鼎,置于稚子之手。”
桓公指间的玉珏顿住!捏紧!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
管仲仿佛未觉,继续道:
“王位已定。周襄王已着衮冕。”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迎上桓公锐利的审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精芒,并非得意,而是一种冰冷的算计,如同屠夫审视砧上待价而沽的牲肉:
“然!鼎器虽正,其基浮于血泊之上!新君弱冠,其威不足以慑虎狼四野!”
“此刻!”管仲声音陡然下沉!如同铜锭落地!“乃彰显盟主之位威!巩固号令天下之柄之时!!”
他向前略倾!一道无形的、足以割裂君臣界限的锐意!透体而出!
“主公当以天下诸侯!为天子贺!为新王贺!!”
言外之意!雷霆万钧!
这贺!非为周王!乃为昭告天下——天下共主之位,已悄然移位!
桓公眼中冰封的厉色骤然化开!如同万丈深渊投入巨石!激起汹涌波涛!那是对权力巅峰更深一层渴求的狂澜!他猛地一挥手!“善!仲父之言,深得孤心!”
他身体前倾,如同雄狮探爪!“何处可聚虎狼?”
管仲指间不知何时已拈起一枚棋坪上的棋子。那并非玉石,而是坚硬的乌木,棱角粗粝,透着时光磨砺出的冷硬光泽。他将棋子轻轻按在掌心粗糙厚重的棋盘纹路上,位置并非任何关隘要冲,而是大片开阔地的正中一点。
“北杏定伯之会,诸侯驱车而聚,不过草莽相盟,兵车相会!”
管仲的手指在那枚孤立的乌木棋子周围虚虚划了一个圈!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重塑天地的漠然!
“今!乃匡合天下!正名朝王!”
他的指尖猛地在棋子顶部一点!
“岂容如往昔散沙?!当如天地合奏!钟鼎齐鸣!筑万仞之台!立不朽之盟!纳四夷于眼底!聚八荒于坛阶!使煌煌威仪!充塞于宇宙!”
管仲抬眼!目光灼灼!如同投入热鼎的冷油!迸发出炽烈无匹的——筑鼎野心!
“昔有先商之丘!地厚土坚!形若伏鼋!踞中原之心!扼八方之喉!名曰——葵丘!”
字字千钧!落地砸出金石之音!
“在此处!筑金阙玉基!立九丈高坛!设八方阶壝!”管仲手一挥!袍袖带风!“垒土!叠石!聚木!熔金!以王道之基!为天下铸造一座再也无人能够撼动的——霸业鼎瓮——!!”
桓公倏然长身而起!魁伟身形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充塞厅堂!眼中再无半分疑虑!只有熔炼四海八荒的狂热!声音如同擂响定鼎之锤:
“依仲父!即刻——兴工——!!”
葵丘。
黄尘遮天蔽日!
视线所及,一片土褐色的混沌汪洋!灼热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汁,倾泻在无垠的原野上!空气被蒸腾的热浪扭曲!巨大的、原始的地基轮廓如同盘卧的洪荒巨兽!以它贪婪无度的巨口,疯狂吞没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土!石!木!人!
轰!轰!轰!
沉重的、夯成方正巨块的黄土!在赤裸上身的工匠高亢凄厉的号子声中!被力士用巨型原木撞槌!一次次夯砸进挖开的深堑里!每一次冲撞!大地都发出沉闷的痛苦呻吟!尘土如同血雾般炸开!
大块未经切割的青黑岩石!用坚韧的藤索捆扎!无数人肩扛!绳拽!在一道道皮鞭冷酷的破空声和骨瘦嶙峋民夫的剧烈喘息、压抑的哀鸣中!如同狰狞的骨节!被一点点填入土中!垒成坛体的坚壁!粗糙棱角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烙在皮肤上便是血泡焦痕!
堆积如山的巨大原木!散发着刺鼻的松脂和新鲜切口的气息!粗大的铁钉被烧得通红!在铁匠锤打中迸溅出灼目的火星!叮当声中!高耸的梁柱骨架如同巨人拔节的脊骨!刺破黄尘的幕布!带着原始的蛮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秩序!拔地而起!
“快!快——!!”
嘶哑的吼叫声在尘土中此起彼伏!监工的皮鞭如同毒蛇!狂躁地噬咬着缓慢的人流!衣衫褴褛的役夫!如同被鞭策的蚂蚁!在陡峭的土坡上!在尚未夯实的松土中!跌爬滚打!将一篓篓混合着血汗的泥土艰难背运!每一步!都踏在同伴的呻吟与倒毙的尸骸之上!那运送湿土的木篓缝隙中!不断滴落浑浊的泥浆!带着汗!带着血!落入尘土!转瞬便被蒸干!消失!只留下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腥臊!
管仲!独立于一处高阜之上!青袍落满细细的黄尘!远远望去,似一尊凝固的泥塑!他脚下不远处,巨大的土坑如同被巨兽啃噬出的狰狞伤疤!那深坑中央!竟斜插着一截折断的矛头!锈迹斑斑!刃尖向上!直指苍穹!如同一根深深楔入大地、汲取血食的毒牙!在乱石和堆积的废弃工具中,冷厉地反射着刺眼天光!
管仲的目光并未落在人声鼎沸、血肉熔炉般的工地核心!
他的视线!
越过那片吞噬万物的混沌!
越过蚁附般挣扎的微小人影!
越过高耸如刺的梁柱顶端!
死死钉在远处天穹之下!
那由万千粗犷线条勾画出的、初具雏形的庞大坛垒轮廓!
它像什么?
像一个深埋于地下、此刻被强行拖出地面的——巨大古瓮?
像一个张开了通天巨口、将要熔炼金玉生灵——祭天祀地的——人筑鼎炉!
更像……
更像一只扣在苍茫大地、八荒六合之上!将整个纷乱周天都囊括其中、置于其内的——
巨瓮!
风!卷着粗粝的沙粒!抽打在管仲布满尘灰的脸上!他缓缓抬手!伸出苍白修长、却沾满污渍的手指!仿佛想拂去眼前漫天的尘霾!触摸那瓮形巨影冰冷的边际!
指尖沾到的!却是粘稠的、混合着汗碱、土腥与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泥泞!
他微微屈指!
那点泥泞!
被他碾进了指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