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寒风穿过帝丘城头摇曳的火把间隙,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厚重的城门如同巨兽的牙齿,死死咬合。连日猛攻留下的断枪残矢、凝固的暗红血块与焦黑的熏痕遍布城墙每一寸砖石。卫都帝丘,在狄人无尽的冲击浪潮中,如同暴风雨中一叶飘摇的孤舟,已到倾覆边缘。
东西二门,卫大夫宁庄子与石祁子须发皆白,却仍亲自披甲持戈,站在垛口最险处。火焰舔舐过的甲胄坑洼遍布,染满血污泥尘。他们的目光在城下黑潮般的狄兵与身边疲惫不堪、眼神麻木的守军身上来回移动。每一次狄人震天的号角与冲击,都让宁庄子枯槁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用力攥紧长戈而失去血色。石祁子则紧绷着沉默的嘴唇,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与这死局不符的决绝。南门由卫公子申率亲兵苦守,每一块砖石都似乎浸透了年轻公子眼中强行压抑的惊惶与肩负的绝望重担。北门垛口,华龙滑那张原本冷峻的脸上,此刻肌肉却在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城下,是无边无际的狄营火海!黑压压的狄兵如同择人而噬的蚁群,潮水般轮番涌上,又撞在滚石檑木与垂死反击的箭雨中被粉碎。每一次攻防,都在榨干这座孤城最后的气血。
城下,狄营深处那顶最大的狼皮大帐内。被活捉的卫将礼孔如同一滩烂泥,被两名狄族力士狠狠压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他的盔甲被强行剥除,只剩里衣,肩膀被赞天大王捏碎的剧痛依旧啃噬着神经,使得他跪姿扭曲。赞天大王高踞在铺着整张雪白狼皮的王座上,居高临下,眼神比极地寒冰更冷。旁边侍立的二大王赤裸着肌肉虬结、涂抹厚重刺青的上身,新裹的肩窝刀伤绷带下渗出血迹,望向礼孔的目光如同盯着待宰的羔羊,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快意。
“卫将礼孔!”赞天大王的声音低沉粗砺,如同砂石摩擦,“今日之局,你死!你阖城陪葬!”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阶下之人身体的剧烈抽搐与恐惧的眼神,“或者……你能给本王一条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城头的……路?” 那带着浓重狄族口音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刀子,悬在礼孔头顶。
礼孔猛地抬起头!求生的本能如同毒蛇般撕咬着他的理智!他看到一线虚无的微光!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挪动了半步,额头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
“大王!大王饶命!饶命啊!小人……小人有办法!绝对……绝对能献城!只求大王……只求大王开恩!饶小人这条贱命!还有……还有家小!”他喘着粗气,抬起沾满泥污的脸,急声补充:“北门!北门守将华龙滑……是……是小人至交好友!情深莫逆!若……若小人修书一封……附于箭头……射上城去……晓以利害……约定……约定时辰!由他……由他在城内接应!开……开门献城!”礼孔急促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狂热与诱惑:“大王只需允诺!破城之后,重重赏他!封他……封他做大官!把卫国的府库女人……分他一份!他……他必心动!必肯!”
赞天与二大王对视一眼,幽绿的兽瞳中瞬间爆发出难以遏制的狂喜与贪婪光芒!兵不血刃!唾手可得!赞天猛地发出一连串粗嘎的大笑:“好!好一只……为活命能咬死主人的狗!”他笑声骤停,眼神如刀钉在礼孔脸上:“本王准了!允你密书一封!若城破……饶你全家不死!若敢作伪……”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沾染着无数亡魂怨气的骨刀,刀尖直指礼孔咽喉,冰冷的杀气激得礼孔汗毛倒竖!“本王会让你亲眼看着全家!生不如死!剁成肉酱!喂草原的豺狗!”
片刻后。一根绑着细小羊皮卷的狼牙重箭,在夜色掩护下从狄营阵线后方悄悄射出。没有惊人的速度,带着一种刻意的犹豫和鬼祟的弧线,“啪嗒”一声,斜斜扎在北门内侧城墙根下不远处的阴影里。
一名靠在墙垛后喘息、满脸疲惫和尘灰的年轻卫兵被这沉闷的坠地声惊动。他警惕地张望片刻,小心挪过去,借着城楼火把摇曳不定的微光,拔起那根触手冰冷粗糙的异族重箭。当他解开那卷细密的羊皮,借着火光看清上面熟悉的、急促潦草的字迹时,脸色骤然剧变!他甚至顾不上旁边同伴疑惑的目光,双手捧着那致命的羊皮卷,跌跌撞撞地直奔北门主将华龙滑所在的箭楼!
箭楼内,灯火昏暗。华龙滑正烦躁地擦拭着已经反光的佩剑。卫兵抖着手呈上箭矢和羊皮卷。华龙滑起初眉头紧锁,满是不耐,一把抓过。然而,当他目光扫过那潦草熟悉、却又字字诛心的内容时,他的身体猛地僵住!拿着羊皮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狄主亲口……保你……破城之后,裂土封疆!府库财帛、后宫佳丽……任君取用!……卫国将亡,何苦为昏君陪葬?……愚兄受命于人,身不由己,望弟念昔日结拜之情……引狄人入北门……共……共享富贵!……弟若不从……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为兄亦难保弟家小……”
信末,是礼孔那独特的、带着血痕的印鉴!
“嘶——”华龙滑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的青筋瞬间突突狂跳!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恐惧、狂喜、以及被巨大诱惑点燃的贪婪之火,轰然在他胸膛炸开!
“好……好!好计策!天助我也!!”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图上,因极度的激动而全身发颤,眼中瞬间只剩下对那许诺中的滔天富贵和生存契机的狂热!“此……此乃天赐我华某出头之日!”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尚在呆滞中的传令卫兵,呼吸急促,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传……传本将军密令!!”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三更时分!北门所有守军……人衔枚!马裹蹄!备齐引火之硝石硫磺!不得发出半点声响!违令者——斩!”那“斩”字,带着一股森然的决绝和一丝迫不及待,“届时……听我号令行事!”
夜色如墨,三更。
帝丘北门之上。本该戒备森严的城楼,此刻笼罩在一片诡异至极的死寂之中。每一个垛口后的卫兵都如同幽灵般静止,只有偶尔火把噼啪爆裂的火星照亮一张张写满绝望与麻木的面孔。
华龙滑独自立于城楼最高处。寒风吹动他披散在肩甲上的发丝,遮掩了他脸上最后一丝挣扎。终于,他猛地举起了手中那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箭!
“噌——!”
一道刺目的橘红色流光撕裂夜空!带着尖锐的啸音!如同投向地狱的最后一丝火焰!狠狠钉在早已布满了易燃油膏和引火之物的北门巨大门闸之上!
轰!!!
炽热的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爆燃声如同惊雷炸响!巨大的门楼顷刻被点燃!火光冲天!将华龙滑那张被火焰映照得狰狞扭曲的脸庞映得一片妖异的血红!也照亮了他眼中彻底抛弃一切道德枷锁的疯狂!
“开——门——献——城——!!”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嘶吼,如同厉鬼的尖啸!
吱呀呀呀——!
沉重无比!早已被暗中破坏过机括的巨大北门!在门内无数被胁迫而沉默的守军用尽了吃奶力气却异常迅速的配合下!竟真的被轰然推开了一条足以容纳三马并骑的!通往地狱的豁口!
“嗷嗷嗷嗷——!!!”
如同山崩地裂般的狄人战吼瞬间淹没了一切!早已蓄势待发、饥渴如豺狼的狄兵如同开了闸的黑色洪流!二大王冲在最前!他那柄染血的锯齿长刀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妖魔伸出的巨爪!策动战马!踏着被烧红的门板碎片与滚烫的余烬!一头撞入了这毫无防备的城池!在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发出非人嚎叫的狄人狂潮!疯狂涌入!
火!血!嚎哭!刀锋切入骨肉的闷响!房屋轰然倒塌的巨响!交织成毁灭的序曲!
“北门已破——!!!”绝望的尖叫撕心裂肺,瞬间传遍全城!
“杀——!!!”宁庄子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血红!他拔剑嘶吼!带领身边最后还能站起来的亲卫,发疯般朝着那火光映天、杀声如沸的北门冲去!
石祁子紧随其后,他那向来沉稳持重的脸上,此刻唯有玉石俱焚的惨然决绝!他们如同扑向篝火的飞蛾,奔向注定沉没的死地!
晚了!
太晚了!
就在他们刚冲到北门附近街巷的刹那!狄人早已如同溃堤的洪流,彻底冲垮了本就脆弱不堪的街道防线!二大王的长刀横扫!狄兵的铁蹄践踏!整个街巷瞬间化为修罗屠场!凶残的狄人甚至点燃了房屋!将恐慌与火焰如同瘟疫般向全城急速扩散!
“爹——!”
“救命啊——!”
“孩子!我的孩子!”
绝望的哀嚎与垂死的惨呼压过了兵刃的碰撞!无数在睡梦中惊醒或正在奔逃的卫人百姓,如同被驱赶进屠宰场的羔羊!在狭窄的街道上自相践踏!无数人瞬间被踩踏成泥!或被扑来的狄兵乱刀砍死!或被无情抛入燃烧的房屋!帝丘……这座千年古都,瞬间成为了人间炼狱!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如同血浆!每一口呼吸都灼烧着肺腑!
宁庄子眼睁睁看着一名亲卫在面前被三个狄兵活活分尸!热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挥剑劈倒一名扑来的狄兵,手中那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的贵族佩剑却被另一杆刺来的狄矛格飞!
“走——!!”一只同样染血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是石祁子!那张布满烟灰血渍的脸上,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不再看那已成定局、惨绝人寰的北门,用力将悲愤欲绝的宁庄子扯向相对安静些的东门方向!“大势已去!留此残躯!以图后效!”
“公子申!随吾等走!”混乱中,石祁子嘶哑的吼声穿透了惨叫与哭号!
南门处,卫公子申浑身浴血,身边的亲兵已寥寥无几,正被一群狄兵围住死斗!听到石祁子的嘶吼,猛地劈开眼前的狄兵,回头望了一眼已成火海与尸山血海的城池深处!年轻的脸上肌肉扭曲,泪与血交融滑落!那里……有他未能守护的父亲,有他注定覆灭的国家!最终,一声如同孤狼般的哀嚎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一夹马腹,撞开扑上来的狄兵,打马朝着石祁子方向亡命突去!
三匹疲惫不堪的伤马驮着三个形同血色的幽灵!撞开零星阻挡!撕开裂开城门的一角!在无数狄兵的箭矢攒射与暴怒的吼叫声中!狠狠冲出了帝丘东门!
就在冲出城门豁口的瞬间!公子申忍不住勒马回望!
冲天的烈焰已然席卷了大半个卫宫!那曾经让他父亲流连忘返、寄托了荒诞梦想的鹤台!此刻如同巨大的火炬!正发出最后的、照亮了整个帝丘夜空的炽热红光!在那最高处的平台边缘!一只被金色“战甲”包裹着的巨大鹤形骨架,在火焰的吞噬中扭曲变形,金箔熔化成滴,琉璃炸裂飞溅!如同一个巨大而荒谬的殉葬品!那正是他父亲最爱的“玄穹神鹤”!在火光中轰然坍塌!与那象征着亡国之痛与无尽耻辱的宫殿一同!化为漫天带着火星的飞灰与绝望的残骸!
冷月如钩,寒光惨淡,映照着三人眼中血一样的悲怆和身下马蹄踏碎的冰冷余烬。身后,是彻底被地狱业火与狄人狂啸吞噬的故土家园。卫国之名,自此,只余下荧泽旷野上盘旋不去、令人作呕的血腥焦臭,和史册里那几行带着血泪的嘲讽诗行。
朔风嘶鸣,卷动着北地冻原上弥漫的沙砾与未散尽的硝烟。齐军连营肃穆如铁,连绵的营寨仿佛一头蛰伏在严寒中的黑色巨兽。远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片比乌云更沉重、更让人心悸的黑色洪流——那是围困燕都蓟城、兵力多达二十万的山戎大军!空气中紧绷的肃杀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齐桓公端坐于中军大帐之内,玄色大氅裹挟着北境特有的寒意。他眉峰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地图边缘。燕国告急的烽火早已燃遍北疆,狄人十五万铁蹄踏破邢国、血屠卫国帝丘的消息更是如同北风中的冰锥,狠狠刺入在座每一位将领的心头。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宾胥无、王子城父、公孙隰朋等大将凝重的脸庞。大帐仿佛沉入冰海,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管仲静立一旁,目光如同深潭,平静地扫过地图上山戎令支、孤竹两大部落盘踞的险恶之地,那起伏的峰峦仿佛怪兽张开的獠牙。他深知,中原咽喉之地烽烟四起,北境更是悬于一线刀锋。环顾左右同僚凝重神色,他心中早有万千沟壑——卫懿公鹤死国亡的啼血教训犹在眼前,此刻若要逆转北疆危局,非行雷霆之举、布奇绝之阵不可!他深吸一口气,挺身上前,那身简朴的布衣在满帐肃杀甲胄中,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稳如山岳。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弦之上。
“主公,”他声音并不高亢,却似沉钟轰鸣,直击帐中肃杀,“臣,有一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聚!如同无数道刺破黑暗的光锥!管仲的目光与齐桓公那深沉的虎目在空中碰撞,仿佛有雷霆无声炸裂!整个大帐的空气为之一滞!
“何策?”齐桓公沉声问道,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燕国的血泪在等,华夏的北疆在等!管仲的下一句话,或成挽天之索,或为倾国丧钟!
烛火爆开一点炽烈火花,将那摊开的地图上蜿蜒山势镀上一层跳动的金边,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