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废墟之上,寒风卷起尚未燃尽的香灰残屑,混合着皮肉焦糊的腥气,打着旋扑向临时搭建的议政席棚。棚顶几处破洞漏下惨淡的天光,在平王宜臼崭新的玄纮衮服上投下变幻不定的斑驳暗影。他身上这件象征着至高权柄的袍服,依旧顽固地散发着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息,仿佛刚从昨夜厮杀的修罗场中捞出,浆洗过也难以驱散那刻入丝纬骨髓的死气。他勉强挺直腰背端坐于简朴的木案后,指关节却因用力而惨白,死死抠着冰冷的案角。
“列位爱卿……” 少年天子的声音穿透冷冽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薄冰初裂,“京畿……宫阙成墟……库廪若洗……”他目光空洞地扫过棚外焦黑冒烟的断壁残垣,似乎被那景象烫到般迅速收回,“边境……狼烟不息……镐京……虎狼侧卧……”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子,沉重地砸在席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抬头,望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朕……欲举国东徙……新都……于成周洛邑!卿等……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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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内死寂一瞬!随即,如同沸水滴入滚油!
“陛下圣明——!”卫侯姬和第一个振衣而起!声音洪亮得在棚壁间嗡嗡回响!甲胄上干涸的血痂随着他激烈的手势簌簌剥落,“西戎凶性!虎视眈眈!镐京已成无险危城!犹如累卵悬于狼吻之下!迁都成周!乃避其锋芒!承袭成康之制!复我煌煌王业之不二之选!”他须发戟张,指向东方,仿佛那里便是唯一出路。
他话音未落,阶下已被一片激昂的应和声淹没!“洛邑!天下之中!”“成王营筑!正朔所归!”“舍镐避祸!上应天心!”“陛下英断——!”群臣伏地,山呼海啸!仿佛迁都二字成了照亮深渊的唯一烛火,引得飞蛾尽扑。昔日镐京宫阙的飞檐斗拱、岐山丰饶的土地、八关雄锁的险隘……在满目疮痍的恐惧与急于摆脱噩梦的狂热面前,瞬间变得轻若鸿毛。唯有逃离!逃离这片焦土!奔赴洛水之阳那象征中兴与安全的“天下之中”!这念头炽热如焚,烧灼着每一颗惊魂未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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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山呼海啸、气氛几近沸腾的角落!一个身影,如同锈蚀断裂的青铜古剑,艰难地、缓慢地站起!
大宗伯周公华!昔日主持宗庙祭祀、位高权重之臣!此刻却是袍服褶皱,沾染着不知是哪座殿阁焚塌时溅上的黑灰焦土。他衰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地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御座上那个几乎被声浪淹没的少年!
“陛下——!老臣——!死——谏——!”一声嘶哑欲裂的咆哮!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竟生生压过了满棚的喧嚣!
棚内瞬间如被冻结!所有人的目光如同钢针般刺向这突兀的、不识时务的孤影!
周公华不待平王反应,双膝已如千斤重锤,“咚!!”一声巨响!狠狠砸在布满碎砖尘土、混杂着暗褐色干涸血块的冰冷地面上!巨大的撞击力震得他枯槁身躯猛地一颤!额头前方,正横卧着一块断裂的殿角琉璃瓦当,沾满烟尘!
他竟以那衰老的头颅!对着那片代表着周室八百年礼制尊严的残存废墟——轰然叩下!前额死死抵在冰冷粗砺的瓦片断口!一缕鲜血,顺着鼻梁迅速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那片混合着宗庙香灰与兵燹尘埃的污土之上!字字泣血!如丧钟般沉沉敲响:
“洛阳!处天下之中!然!”他猛地抬头!沾满尘土血迹的脸孔因极致的痛心而扭曲,“四面受敌!无险可守!此乃!兵家死地!有德可持!无德……顷刻即亡!!”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棚外那被黑烟笼罩的西山轮廓!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悲怆:“镐京!西恃肴函!东拥崤山!陇蜀环抱!沃野千里!”每一个地理名词都如同重锤,“此!乃天府!金城千里!天下之势!莫强于斯——!”
棚内死寂!唯有老宗伯沉重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今日……若……弃此形胜……”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逼视着御座上微微动容的少年,“将祖宗数百年血汗基业!付与虎狼之手!”额头鲜血蜿蜒,混浊泪水滚落:“此举……无异于自断龙脉!弃臂绝食!老臣……叩请陛下——!”头颅狠狠砸在瓦砾之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收回成命!固守根本——!!”
最后一声嘶喊!戛然而止!棚内只剩下老人粗重悲怆的喘息。那尊贵玄袍腰间悬挂的蟠龙镂空玉佩,因他身躯剧烈的颤抖而猛然撞击在案角!细微却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玉佩一角悄然迸裂!细小的玉屑无声滚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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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凝固了。棚外,一缕残阳艰难地撕裂阴霾,如同垂死巨兽淌下的血泪,斜斜射入棚内,落在少年天子的衮服前襟。
平王的手指在案下猛地蜷缩!指甲深陷入掌心!老宗伯额头的血痕刺入眼中。那片混着血迹烟尘的瓦当碎片,仿佛刻录着周鼎崩裂的绝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
“陛下!”卫侯姬和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身形微微前倾,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平王看向周公华残破玉佩碎裂一角的视线。“国难当头!存续为要!大宗伯年迈情深,心系祖地,人所共知……然!”他话语一转,锋利如刀,“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岂可为恋栈故土而累及宗庙社稷?迁都!乃万全!乃大计!陛下当断则断!迟恐……再生变乱——!”最后几字,如同冰冷的寒针,精准刺入平王心头最深的恐惧!
那刚被撼动的少年眼神,瞬间被这名为“变乱”的阴霾彻底吞噬!残存的一丝犹豫如同雪入沸汤,瞬间消弭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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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旨!”平王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而短促,“即日……迁都!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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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东郊,伊洛二水交汇的平原。没有镐京的断壁残垣与冲天焦烟。新整的黄土夯台刚刚筑成基底,尚未铺设一砖一石。几个工师正合力扶立一具青铜打造的、高约丈余的巨物——土圭表。阳光从尚算清朗的天空洒下,在打磨光滑的圭面上投下笔直清晰的阴影。
“偏南……三分!”为首的老工师眯着眼,对着脚下刻画的天地方位刻度,手中罗盘反复校准,声音带着一种重建秩序的专注。工匠们忙碌地微调着沉重底座的方向,土圭巨大的影子随着缓缓移动,如同巨大的墨色时针,在这片空旷的“天下之中”上,徒劳地丈量着未知的未来荣光。
寒风掠过空旷的工地,带起新翻的土腥与远方伊水带来的淡淡水汽,吹动着圭表之旁简陋旗幡上的“周”字。那旗幡之下,尚未感受到丝毫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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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千里之外的镐京太庙废墟深处。倾倒的梁柱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堆积的砖瓦、焚毁的礼器残骸下,一片狼藉。最暗处,那尊巨大夔纹鼎——周室八百年神权与天命最后一道狰狞具象的残骸——斜倾在巨大的乱石堆中。冰冷的寒霜早已在它庞大的躯壳上凝成一层惨白的盐粒。
鼎腹那道由撞击和火焚共同造就的狰狞裂痕,在日夜不息的风霜侵蚀下,已然裂开一道可怖的豁口。豁口边缘薄脆锋利,内里堆积着昨日新落的雨雪冻成的坚冰。清晨一缕微弱的天光,正艰难地挤入这片黑暗,恰恰照亮了裂口深处——那里,赫然卡着一只冻得僵硬肿胀、不知何时闯入又被活活困死的硕鼠尸骸!硕鼠半腐的眼珠空洞地凝望着冰冷黑暗的废墟穹顶,而那裂缝的最宽处,竟已能轻松塞进一个幼童紧握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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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如林!遮天蔽日!却非威武,而是仓惶!平王的车驾在无数甲士与官员的簇拥下,缓缓蠕动。车轮碾过冰冻板结、遍布车辙马蹄印的干涸泥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车后,是更为浩荡也更为混乱的洪流——衣衫褴褛、推着独轮车或背负着破旧家当的百姓,面色惶惶,如同被驱赶的兽群。
队伍中段,大宗伯周公华的马车格外沉寂。车帘低垂,车辙过处,一滴浑浊的老泪落在辕木缝隙间干涸的血迹之上。他枯槁的手在袖中死死握着一块断裂的、沾着血痕的琉璃瓦当。
车行向西,即将抵达崤山隘口。秦襄公嬴开勒马立于高坡!他一身玄甲在灰暗天光下犹如铁铸的雕像,目送着这支庞大而脆弱的东迁队伍如同蜿蜒巨蛇,缓慢地爬上东去崤函古道的缓坡。他的目光深邃,跨越漫长征尘,落在那支队伍最后方——函谷关巨大的阴影如同巨门缓缓闭合,将关中千里沃野、包括那座已成焦土鬼城的宗周旧都、那象征形胜天险的八百里秦川腹地——歧州……
“陛下恩典!”一名侍从官驱马至秦襄公车驾前,朗声传达,“割岐西之地,赐予秦侯!命秦侯守此西隅,屏藩王畿!”
秦襄公脸上无丝毫波澜,只微微颔首。侍从官策马离去。
嬴开不再看向东迁的车队,猛地一拨马头!雄健的乌骓马长嘶一声!鬃毛飞扬!巨大的秦字玄旗如同黑色苍鹰陡然调转方向!巨大的旗帜卷起风雪,猎猎指向!
西方!
那片苍茫、广袤、未曾被烽火彻底吞噬,并且从此永远烙上了“秦”字烙印的——歧西故地!
车轮轰隆!碾过冻土,激起烟尘与碎雪。秦军战车如同出闸的黑色铁流,朝着与东迁大军截然相反的西岐方向,坚定而决绝地……滚滚而去!只留下两道深深陷入歧州沃土的车辙,如同天地间一道无情的割线,将周的昨日与秦的未来,彻底划分。远方太庙废墟深处,最后一点天光终于沉入厚重云层,将困在夔鼎裂腹中的硕鼠尸骸与那段崩塌的时代,一同埋葬进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