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泼染许都。城垣下堆积如山的木栅浸透了火油,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每根合抱粗的原木都被削成尖刺,层层叠叠嵌死在夯土城墙的豁口处,像一头刺猬蜷缩着它最后的利齿。
突然!无数火星如同地狱里爬出的萤火虫,在黑暗的旷野中爆燃而起!无数郑卒从匍匐的壕沟中暴起,每人肩头都压着粗大扭曲的湿柴草捆,箭一般冲向城下!呼号声顷刻撕裂死寂的夜空,仿佛一万头猛兽同时在旷野中咆哮!
“掷柴!焚栅!”
声音未落,一捆捆湿沉柴草被疯狂甩向浸透火油的巨木!紧随其后的火把如同地狱飞来的毒蜂群,轰然坠落!
“轰——!”
烈焰狂流瞬间撕裂黑暗!湿柴遇热油,爆发般腾起裹挟着黑烟的紫红火焰!熊熊火舌猛烈舔舐着木栅,刺耳的爆裂声如同骨节被生生扯断!焦木黑烟滚滚冲天,将整个许都包裹成一座巨大的炼狱熔炉!热浪狂涛般拍击着城头,许卒发出惨绝的惊嚎,滚烫的空气灼烧着肺腑!无数焦黑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翻滚,如同落在铁板上的蝼蚁!
“攻城!”火光映亮公子曼伯那张年轻却如刀削的面孔!赤红的光在他眼中炸开,一声厉吼如同斩下的屠刀!
黑色潮水呼啸着涌向烈火未熄的豁口!钩梯、飞钩、撞锤如同嗜血的钢铁爪牙!
乱军血雾之中,一道铁塔般的身影骤然分开人潮!颍考叔粗布战袍撕裂飞散,露出其下虬结如古铜磐石的筋肉!他浑身浴血,不知是敌是己。手中死死攥着一面撕裂但尚完整的玄底龙纹大旗!——那是郑庄公的帅旗!
他悍然踏过满地滚烫的焦尸与燃烧的木碎,口中一声裂帛般的狂啸!那啸声几乎压倒了满城的厮杀与木料的爆裂!他粗壮的五指死死抠住被火焰舔舐后滚烫滑腻的夯土城垣,脚踩断矛,向上攀跃!
“登城——!”
颍考叔的躯体如同嵌入城墙的楔子!他高举那面撕裂的龙纹大纛,踏在被鲜血浸透的木桩残端!旗面在身后滔天烈焰的烘烤与狂风中疯狂鼓荡,如同一条浴血欲飞的赤龙!
“郑伯登城!诸将齐登——!!”
他用尽肺腑之力嘶吼,声如霹雳!震得城头残余的许卒魂飞魄散!巨大的旗影在他身后燃烧的背景中投射下如魔神般的阴影,覆盖了整个豁口下方的冲锋之路!数十架云梯在他狂吼指引下破开烟雾,死死钉在滚烫灼热的城墙上缘!黑压压的锐卒如狂潮般踏着那巨大的旗影攀涌而上!许城最后的防线瞬间摇摇欲坠!
数百步外,阴影浓重的旗门楼下。
一支早已搭在弦上的漆黑铁箭,箭镞泛着幽绿的寒光,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狰狞异常。冰冷的箭锋纹丝不动,死死钉在城头那挥舞大纛的魁伟身影背上——心脏偏左,胛骨下的位置!弓弦绷紧,发出细微而致命的呻吟声。
公孙子都伏在冰冷的垛碟之后。漫天红光落在他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上,却被深陷的眼窝吞噬成一片浓重的阴影。只有那拉弓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森然的青白色。他嘴角抿成一丝毫无弧度的直线。
“颍——考——叔——!”
他喉底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喝,每一个字都咬得嘎吱作响!松弦!
“铮——!”
那支黑箭离弦的瞬间无声无息,如同毒蛇的芯子!撕裂层层火焰卷起的狂暴热风,尖锐的气流撕扯着箭镞!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嘶嚎与劈啪燃烧的爆裂声中,这条死亡黑线无声却致命,精准无比地咬向城头那道浴血摇旗的雄躯!
颍考叔正奋力挥动着那面撕裂的赤龙战旗!胸膛剧烈起伏,将满腔战意与命令以雷霆之吼再度喷薄!那支追魂索魄的黑箭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
“噗嗤!”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贯穿声!
箭头瞬间撕裂精铁铸造的背甲,从虬结的背脊深处猛地钻透而出!带出一蓬炽热的血花!猩红滚烫的血珠在漫天炽烈火光下,凄美如碎裂的红玉!颍考叔所有的动作如同被铁索冻住!他那声即将出口的怒号被硬生生卡在喉中,变成一声低沉痛苦的闷哼!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手中擎天的战旗骤然一坠!
“轰!”
那面尚在喷溅火焰中狂舞的大纛和它那如同铁铸的主人,如泰山崩塌般,从火光最盛的城头豁口处轰然栽落!直直砸进了下方一片正在燃烧的残破木栅尖刺中!
沉重的躯体砸碎焦木的爆裂声!火焰骤然升腾,瞬间吞噬了那副钢铁浇筑般的身躯!只有那面撕破的赤底龙纹帅旗一角,在浓烟与烈焰的舔舐中翻卷挣扎,旋即被舔舐卷裹,化作冲天的灰烬火星四散飞扬!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火灭烟散,只有焦土的刺鼻气息笼罩许都。内城太庙残破的大殿前,许地仅存的贵族蜷缩在地面冰冷的血水里瑟瑟发抖。
郑庄公姬寤生背对阶下黑压压的臣属与齐鲁二君,直面那具已盖上一匹撕裂血旗的遗躯。
他肩脊僵直如铁。那副为三军统帅精锻的玄铁重甲上,已蒙了一层极细薄的霜尘。晨曦最惨淡的那点微光,落在他鬓角几缕散出的霜色碎发上,如同刀锋上的寒芒,冰冷,不动。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白布血旗下那道凝固如山脊的轮廓上——那是颍考叔的背脊。一截崩碎的、染血的漆黑箭杆,在血旗边缘刺目突兀地斜刺出来。
“……羹汤一滴……点醒了寤生心头那点稀薄的亲情……血刃沙场,破城夺关……却护不得……”
声音如同生锈的铁门轴艰难地摩擦着,每一个音节都艰涩无比地从他牙关里挤出,干枯、沙哑、带着风箱即将破碎般的嘶哑气息。深陷的眼窝里,却并无水光。只有一片被淬炼到极致的寒铁般的阴鸷在翻滚燃烧。
祭坛早已设下。三牲头颅上温热的血气尚未散尽。一只粗粝的石盏,盛着浑浊的苦酒。
庄公缓缓弯腰,亲手端起石盏。粗砺石边割在冰冷的指腹上,留下一道白印。他立于这浸透死魂的祭坛前,身形如山岳,声音却像从地层深处碾磨而出:
“呜呼考叔——”
“天地生你……竟如精金粹火……一点孝念纯如赤子…半身忠骨炽若烘炉……”他声音低沉,咬字极重,如钝斧劈入千年古木。
“礼乐煌煌……由你执槌定音……战鼓未催你早已执戈冲锋……”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心口深处刨出,血淋淋带着碎肉,“正此匡国翼戴大旗……”庄公的喉头剧烈耸动了一下,仿佛强咽下一枚带着粗砺碎片的滚烫血块,“奈何……戛然而止……命悬……于此?”
他终于顿住。那长久压抑的风雷在他胸腔里终于酝酿成一场无声的风暴。肩膀不易察觉地微微抖动。整个身躯却如孤崖般绷在天地之间。
“……寡人心被搅碎……人已形容枯槁……”
他猛地扬起石盏!浑浊的酒液如一道泪线般泼洒在浸满血污的地上!瞬间便被深褐色的泥土吞噬殆尽!
“清……浆一杯……敬尔忠魂!”
他掷盏于地!粗砺的陶片轰然炸裂!尖锐的碎块四下溅射!
“此恨……”他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般扫过阶下所有人惊恐颤抖的脸,“……何时……方休?!”
那声音里裹挟的冰冷,让齐鲁二君都如坠冰窟!齐僖公宽厚的手掌死死扣住腰间佩剑的铜吞口。鲁隐公素净的面皮抽动了一下,几乎咬碎口中牙齿!
当众臣惊恐战栗回报许侯逃遁宋国时。
庄公眼底那场无声的雷暴终于平息下去,化为一片极深处、能冻结骨髓的寒渊。
“亡国君……逃便逃了吧……”他的声音如同覆盖冰面般滑过每一个字,“扶新立君……是天子的事!非寤生……该染指的……”
话落,他猛地甩动身后沉重的玄色大氅!
“撤军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