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山在青阳县县学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
青灯黄卷,晨钟暮鼓。
每日里除了温习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
便是跟着学堂里的几位老先生,学习作诗、属对、以及那最是让人头疼的八股文章。
日子虽然清苦单调,倒也还算充实。
他天资本就聪颖,又肯下苦功。
再加上平日里有父亲张大山那些“离经叛道”却又直指问题根本的“实学”思想时时提点。
他的学问,比起刚入学那会儿,又精进了不少。
尤其是对那些看似空泛的经义,他往往能从民生疾苦、稼穑艰难的角度。
生发出一些与旁人截然不同的独到见解来。
这日,县学里那位专讲《春秋》的刘老夫子,给学子们布置了一道策论题目。
“论均田与限田之利弊,兼议朝廷垦荒之策。”
这题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既涉及到朝廷的根本国策,也关系到天下万民的生计。
那些平日里只知埋首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子们。
大多是搜肠刮肚,引经据典,从那些圣贤注疏里头,寻章摘句。
写出来的文章,虽然也算是辞藻华丽,对仗工整。
可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些个“圣人云”、“先贤曰”的老生常谈。
空洞乏味,不着边际。
小山拿到这题目,却是眼前一亮。
他想起了自家青石村,那从无到有、从劣到优的二十八亩田地。
想起了父亲张大山,是如何带领村民们兴修水利、改良土壤、推广新犁、试种新作。
又是如何通过“公中钱粮”和“按功分赏”的法子。
将那些原本抛荒的劣田,都变成了能打出粮食的“希望田”。
也想起了,自家那二十亩“学田”,是如何因为朝廷的“优免”政策。
而让整个家庭都卸下了沉重的赋税负担,有了更多余力去发展其他营生。
这些活生生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例子。
比起那些书本上的空头道理,可要来得实在太多,也深刻太多了。
他凝神静思了半晌。
然后便提笔蘸墨,在那粗糙的草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策论。
他没有过多地去引述那些圣贤的空泛之言。
而是从“民以食为天,地为民之本”这个最朴素的道理入手。
结合着自家青石村垦荒、均田以及如何通过技术改良和合理激励来提高土地产出的鲜活事例。
详细阐述了“均田以养民,限田以抑兼并,垦荒以增国本,然其核心在于兴农利、励民心”的观点。
他还大胆地提出,朝廷在鼓励垦荒的同时。
更应该重视对农业技术的研发和推广。
以及对那些真正能带领百姓脱贫致富的“能人异士”的发现和重用。
这篇文章,写得是有理有据。
言辞虽然朴实无华,却也条理清晰,论证有力,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怀和对国家长治久安的殷切期盼。
刘老夫子在批阅课业时,读到小山这篇策论。
那双原本因为看了太多陈词滥调而显得有些昏昏欲睡的老眼。
顿时就放出了一道精光。
他仔仔细细地,将这篇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三遍。
每读一遍,脸上的惊讶和赞赏之色,便又浓重一分。
“好!好一篇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上佳策论!”
刘老夫子忍不住击节赞叹。
“此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这般胸怀,实乃我青阳县之幸,也是我大宁朝之幸啊!”
他当即就将小山这篇策论,评为本次课业的头名。
并在第二日的讲评之时,当着所有学子的面,一字一句地,将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饱含激情地,重新朗读了一遍。
那些平日里有些瞧不起小山这个“乡下秀才”的富家子弟们。
听了这篇策论,再看看刘老夫子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之情。
一个个也都惊得是目瞪口呆,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与嫉妒。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
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只知埋头苦读的张柯。
竟然能写出如此鞭辟入里、又充满了真知灼见的文章来。
这可比他们那些光会掉书袋、堆砌辞藻的空泛之文,要强出太多了。
而小山的同窗好友林墨言,则是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高兴。
“张贤弟,恭喜恭喜。”他诚挚地说道。
“你这篇策论,确是高屋建瓴,见解非凡。”
“小弟听了,也是受益匪浅啊。”
小山被众人这般夸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连忙谦逊地说道:“夫子谬赞,各位同窗过奖了。”
“小子不过是将自家村里的一些浅薄见闻,胡乱写出来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可他心里头,却也因为这次小小的“成功”。
而对自己未来的科举之路,更多了几分信心和期待。
他知道,父亲教他的那些“实学”,那些看似与圣贤之道格格不入的“旁门左道”。
其实才是真正能经世致用、也能打动人心的好学问。
这次小小的崭露头角,并没有让张小山因此而骄傲自满。
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学的,还远远不够。
他更加刻苦地,投入到了对圣贤经典和父亲那些知识的研读之中。
而张小山不知道的是。
他这次在县学策论课上小小的“一鸣惊人”。
也已经通过某些渠道,悄然传到了青阳县县尊大人,以及那位曾经对他青眼有加的南阳府提督学政李大人的耳中。
让他们对这个来自偏僻山村的年轻秀才,又多了几分关注和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