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安眠,驱散了连日劳作积累的疲惫。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挣脱东方地平线的束缚,穿过稀疏的云层,将柔和的金光洒向大地时。
张家这间简陋的牛棚,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从沉睡中缓缓苏醒。
与往日的鸡鸣狗吠不同,今日的青石村,弥漫着一种别样的、带着期待和喜庆的寂静。
偶尔,从村子深处,会传来几声零落却清脆的爆竹炸响,如同节日的号角,宣告着新一年的正式来临。
棚屋里,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兴奋,一个个骨碌碌地从铺板上爬了起来。
他们最先做的,便是冲向墙角,拿起那件叠放整齐的、崭新的粗布红罩衣。
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再互相拉扯着,整理着衣角,仿佛在穿戴一件稀世珍宝。
那鲜艳的红色,虽然简单,却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亮了这间昏暗的屋子,也映红了孩子们充满喜悦的脸庞。
“真好看。”丫丫摸着自己身上的红罩衣,小声地感叹着。
“是啊,比以前过年穿的那些打补丁的好看多了。”花儿也笑着回应,眼神温柔。
栓子和柱子则互相推搡着,比试着谁的罩衣更合身,谁穿上更精神。
就连最小的豆子,也被王氏套上了一件小小的红坎肩,乐得咯咯直笑,在炕上滚来滚去。
穿戴整齐后,孩子们便排着队,来到坐在炕沿边的张大山和王氏面前。
“爹,娘,过年好。”
铁牛带头,领着弟弟妹妹们,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
响亮的磕头声,在安静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给爹娘拜年了。”
“祝爹娘身子康健,万事如意。”
稚嫩的、带着各种口音的祝福声此起彼伏。
“好好好,都起来,都起来。”
张大山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挨个将孩子们扶起。
“新年新岁,都长了一岁了。”
“铁牛要更稳重,帮爹多分担。”
“石头要更懂事,少让你娘操心。”
“小山要更用功,争取早日给咱家考个功名回来。”
“花儿、丫丫要学好针线活,也要多认字。”
“栓子、柱子、豆子,你们三个小的,要听话,别淘气,健健康康长大。”
他挨个叮嘱着,目光里充满了父亲的慈爱和期盼。
王氏则拿出她昨晚用红线仔细串好的那几串铜钱。
“来,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她笑着,将红线串挂在每个孩子的脖子上。
“省着点花,别弄丢了。”
三文钱,在这个家里,依然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摸着胸前那沉甸甸的铜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尤其是豆子,拿着那三枚铜钱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俺也有钱了,俺也有钱了。”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新年的第一顿早饭,是昨天剩下的饺子,还有王氏特意多熬了一些的小米粥。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孩子们吃得格外香甜,仿佛这剩饭也带着新年的特殊味道。
吃过早饭,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密集了起来。
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声音大多来自村东头,那是村长张有德家、地主刘员外家,以及老宅张老汉家的方向。
那连绵不绝的、震耳欲聋的响声,似乎在刻意彰显着他们的富裕和在村里的地位。
孩子们跑到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爹,他们放的炮仗好响啊,还那么长。”柱子咂咂嘴说道。
张大山笑了笑,并不在意。
他从灶台后面,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那挂只有十几响的小鞭炮。
“咱们家也放。”
他带着孩子们来到院外,找了一根结实的树枝,将鞭炮挂好。
他没有自己点,而是将火折子递给了跃跃欲试的石头。
“石头,你来点。”
“好嘞,爹。”
石头接过火折子,既兴奋又有些紧张。
在父亲的指导下,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引线。
“呲啦”一声,引线被点燃,冒出火花。
“快跑。”
孩子们发出一声惊呼,立刻捂着耳朵四散跑开。
“噼里啪啦……啪。”
一阵虽然短暂、却也清脆响亮的爆竹声,在张家这片清冷的院落里炸响。
红色的纸屑如同天女散花般落下。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
孩子们捂着耳朵,却又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爆竹放完后,立刻欢呼着冲上去,抢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带着温度的红纸屑。
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爆竹声,或许很快就会被村里其他地方更响亮的喧嚣所淹没。
但对张家人来说,这却是他们独立门户后,迎接新年的第一声礼炮。
它炸掉的是过去的晦气和屈辱。
迎来的是崭新的希望和开始。
放完了鞭炮,孩子们便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起来。
张大山则搬了个小木墩,坐在门口,沐浴着新年和煦的阳光。
他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忙着去走亲访友,他们也无亲可访,更不想去老宅那边自讨没趣。
也没有完全地放松下来。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块小木板和木炭。
开始在上面勾勒着、修改着他关于新房子的设计图。
地基要怎么打才能更稳固?
墙体用改良土坯砌多厚才能既保暖又节省材料?
屋顶的排水要怎么设计才不会漏雨?
房间的布局如何才能更合理,让十口人住得更舒展?
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远处的棚屋里,王氏和花儿也没有闲着。
她们将家里积攒下来的、处理好的麻纤维搬到光线最好的地方。
开始为开春后的纺织做准备。
王氏甚至拿出了一小撮上次丫丫病好后、张大山特意留下的、据说有安神助眠功效的草药细末。
她尝试着将其混入麻线中,想看看能不能纺出带有特殊功效的“药线”。
花儿则对着一小块从赵四海商队那里用布头换来的、带着模糊花纹的绸缎残片。
用心地琢磨着,试图在自己的织布构思中,加入一些新的花样。
小山也没有贪玩。
他抱着周先生借给他的那本《千字文》,坐在炕沿上,一字一句地认真诵读着。
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会先自己琢磨,实在想不出来,再去请教正在旁边摆弄草药的二哥石头。
石头虽然认字不多,但记性好,加上跟父亲学了不少,倒也能勉强指点一二。
兄弟俩一个教,一个学,气氛倒也融洽。
栓子和柱子,则被铁牛带着,去检查维护山脚下那些捕猎的陷阱。
过年期间,也不能完全指望存货,能有点新鲜的野味补充总是好的。
丫丫和豆子,则依偎在母亲身边,学着穿针引线,或者帮着整理散乱的麻线头。
整个家,没有因为过年而变得懒散懈怠。
反而呈现出一种更加有条不紊、目标明确的忙碌。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的未来添砖加瓦。
期间,隔壁老实的张河,提着一小篮子自家蒸的、还冒着热气的枣糕,过来拜年。
“大山哥,嫂子,过年好。”
他憨厚地笑着,“家里没啥好东西,这点枣糕,给孩子们尝尝鲜。”
张大山和王氏连忙将他请进屋,拿出家里仅有的糖果招待。
双方寒暄了几句,张河又关切地问起张大山答应“指点”他做犁的事情。
张大山笑着让他别急,等开春农忙前,一定抽出时间来帮他。
张河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紧接着,赵婶也颤巍巍地过来了。
她没带什么礼物,只是过来看看孩子们,道一声新年好。
王氏感激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在炕上坐了许久,说了不少体己话。
看着这些真心实意前来问候的邻居,张大山的心里也感到一阵温暖。
看来,他们一家虽然被宗族上层孤立,但在普通的村民中,还是有人认可他们的。
当然,整个新年期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老宅那边的毫无动静。
张大山一家,就像是被彻底遗忘了一样。
没有长辈的问候,没有兄弟的往来。
仿佛他们真的已经从那个大家庭中,被彻底剥离了出去。
对此,张大山没有丝毫的失落,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在。
没有了那些糟心的纠缠,这个年,才真正过得舒心。
爆竹声声,迎来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