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祠堂出来,张大山的后背依旧挺得笔直。
但他的心里,却像是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与村长张有德的这次正面交锋,虽然他据理力争,暂时守住了水车。
但也意味着,他与这位宗族最高掌权者的矛盾,彻底公开化了。
张有德最后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威胁,更是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以张有德的老谋深算和在村里的威望。
想给他们一家穿小鞋,甚至罗织罪名,并非难事。
接下来,怕是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他们。
回到家里,他将祠堂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跟王氏说了。
王氏听完,吓得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家的……这……这可如何是好?”
“族长他……他不会真要对付咱们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得罪了爹娘,还可以说是家事。
可得罪了族长,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族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一家在村里寸步难行。
“别怕。”
张大山强作镇定地安慰妻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咱们占着理,他就算想使坏,也得掂量掂量。”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光占着理是不够的。
在这个人情和规矩大于律法的乡村社会。
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光靠“理”字,是撑不起一片天的。
他需要帮助。
需要一个真正懂规矩、有智慧、又能信得过的人,来为他指点迷津。
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周先生那清癯而又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身影。
或许,只有这位落魄的老秀才,能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第二天下午,张大山让铁牛和石头继续在地里干活,保持低调。
他自己则再次准备了一些精心炮制过的、品质上乘的黄芪和三七。
又带上了正在温习功课的小山。
再次来到了周先生那间破旧的土屋。
这一次,周先生的态度明显比之前又随和了一些。
看到张大山父子前来,他甚至主动招呼他们进屋坐下。
张大山说明来意,主要是来送“束修”,并询问小山近期的学业。
周先生对小山的进步自然是赞不绝口。
寒暄几句后,张大山才状似无意地,将昨天在祠堂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担忧,向周先生和盘托出。
他讲得很仔细,包括张有德如何施压,自己如何反驳,以及最后那句充满威胁的话。
他想听听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周先生静静地听着,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等张大山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做得没错。”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张大山的心定了大半。
“分家文书是凭证,你占着法理。”
“水车是你自家投入心血所造,并非宗族公产,你有权自主使用。”
“你能在祠堂之上,顶住压力,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已经殊为不易。”
得到周先生的肯定,张大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但是,”周先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你也要知道,张有德这个人,绝非善类。”
“他吃了这么大的一个瘪,心里必然怨恨。”
“明面上或许暂时动不了你,但暗地里的手段,不得不防。”
“先生的意思是?”张大山连忙追问。
“他最可能用的手段,无非有三。”
周先生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其一,是利用族规。”
“咱们张氏宗族的族规,条条框框不少,其中关于‘孝悌’、‘睦邻’、‘服从族长’的规矩尤其严苛。”
“他若是想找你的茬,随便都能从里面挑出几条来给你扣帽子。”
“比如,说你顶撞长辈,不敬族长;或者说你私占水源,影响邻里和睦等等。”
“一旦坐实了罪名,轻则罚款罚物,重则……甚至可能动用家法,或者报官。”
张大山听得心头一凛,后背有些发凉。
“其二,是煽动舆论。”
周先生继续说道,“你这次虽然占着理,但毕竟是晚辈顶撞了长辈,又拒绝了‘惠及全族’的提议。”
“在许多不明就里或者思想僵化的村民看来,你就是‘自私’、‘不孝’的代表。”
“张有德若是再派人在背后添油加醋,散布些对你不利的谣言。”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候,你在村里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人人都会孤立你,唾弃你。”
“甚至可能群起而攻之,逼你交出水车。”
“其三,”周先生的眼神变得更加凝重,“就是勾结外力。”
“比如,那个刘员外。他本就对你家花儿贼心不死,又被你顶撞过。”
“若是张有德和他联起手来,一个在村里施压,一个在外面使绊子。”
“那你可就真的危险了。”
周先生的分析,如同剥茧抽丝,将张大山面临的潜在危机,一一展现在他面前。
听得张大山额头冷汗直冒。
他知道周先生绝非危言耸听。
这些手段,以张有德和刘员外的心性,完全有可能做得出来。
“那……先生,小子该如何应对?”
张大山虚心求教。
周先生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应对之道,亦有三。”
“其一,是谨言慎行,不落口实。”
“你既然占着理,就要把这个理牢牢抓在手里。”
“平日里,对长辈要保持基本的尊重,对邻里要和睦。”
“做事要低调,不可张扬。闷声发大财才是正道。”
“让他们抓不到你违背族规、败坏道德的把柄。”
“其二,是争取人心,分化对手。”
周先生呷了口茶,继续道,“水车之事,虽然你拒绝了共享,但可以换种方式来体现你的‘公心’。”
“比如,等自家灌溉完了,在不影响自家的情况下,可以象征性地,有偿地帮助像张河那样确实困难、人品也还过得去的邻居,解决一点灌溉难题。”
“这样既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又能争取到一些同情和支持。”
“同时,也要留意张有德和刘员外之间的关系,他们未必是铁板一块,若有机会,可以加以利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先生看着张大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就是继续壮大自身。”
“你那水车是好东西,你那炮制药材的手艺也是好东西。”
“这些,都是你的底气。”
“只要你能尽快将这些优势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和实力。”
“等你家真正富裕起来,甚至能给村里带来更多好处的时候。”
“那些所谓的族规、舆论,自然就奈何不了你了。”
“到那时,张有德就算心里再不舒服,也得反过来倚重你。”
周先生的一番话,如同醍醐醐灌顶,让张大山豁然开朗。
他原本只是凭着一腔孤勇和现代人的思维在硬抗。
却忽略了在这个复杂的乡村社会里,还需要运用策略和智慧去周旋。
周先生的指点,无疑给他指明了一条更清晰、也更稳妥的道路。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张大山再次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小子明白了。”
“明白就好。”
周先生摆摆手,“老夫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往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去走。”
“先生的大恩,小子永世不忘。”
张大山再次郑重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