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日子瞅着是一天比一天暖和。
张大山一家,自从搬到这破牛棚,又修了屋子之后,总算是有了个能安稳落脚的地儿。
前些日子,张大山又托了赵四海掌柜的关系,卖了些从山上寻摸来的药材。
换回来的钱,不仅还了先前欠下的那点饥荒债,还买了些救急的粮食和盐巴。
虽说不至于再像刚分家那会儿,顿顿都得勒紧裤腰带。
可这一家十口人张嘴吃饭,那点粮食,也经不起多少消耗。
王氏每日里,还是得精打细算,把每一粒米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张大山心里头清楚,这日子要想真正过踏实了,还得指望地里头的收成。
那五亩赖地,还有他用智慧和胆气换回来的那些个沉甸甸的粮种。
这才是他们一家人往后安身立命的根本。
终于,像是听到了他们心里头的祷告,那严酷的寒冬,算是彻底过去了。
盘踞在山坳里那最后几片脏雪,在一天比一天暖和的日头底下,悄悄地化了。
变成了细细的水流,不出声地渗进了干了大半年的土地里。
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从面上开始,一点点地变得松软、湿润。
散发出一种隔了好久才闻到的、混着烂草叶子的腥甜气儿。
风,不再像刀子一样刮人脸了,变得柔和起来,带着春天的信儿,吹过田野。
那些光秃秃的树杈子上,也不晓得啥时候,已经悄悄地钻出了米粒大小的、嫩黄色的芽苞。
田埂边,墙角下,那些枯黄的杂草堆里,也犟头倔脑地探出了一点点鲜亮的绿意。
天,好像也变得更高远、更清亮了些。
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叫唤,在寂静的村西头回荡。
春天,用一种谁也拦不住的架势,来了。
张大山站在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暖意、也带着清新草木味儿的空气。
他能感觉到,身子里头因为长时间的劳累和先前那场大病落下的那股子疲乏劲儿。
好像也被这春天的气息,给冲淡了不少。
他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刚翻耕过的泥土。
泥土不再是冰冷扎手的了,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触感。
虽然里头依旧夹杂着数不清的沙砾和细小的石子。
虽然瞅着还是没啥油水,显得有些个“死气沉沉”。
可他晓得,这农时,到了。
不能再等了。
必须得马上播种。
这不仅仅是得赶着农时,更是为了一家人的嚼谷,为了那份沉甸甸的指望。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鸡还没叫头遍。
张大山便把全家人都给喊了起来。
他那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郑重。
王氏把那些个用布包、陶罐仔仔细细保存好的粮种。
像是捧着啥稀世珍宝一样,一一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棚屋中间那张简陋的木桌上。
金黄的粟米种,在昏暗的油灯光底下闪着微光。
饱满的麦种,散发着朴素的谷子清香。
圆溜溜的黄豆和绿豆,像一颗颗带着指望的玛瑙。
还有那一小包用干净细棉布层层裹着的稻种,更是瞅着就金贵。
张大山拿起一把粟米,放在粗糙的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瞅着。
这些,就是他们往后几个月,甚至这一整年的口粮所系了。
是死是活,是继续在这苦日子里挣扎,还是能喘上一口气,就全看它们了。
他觉得自个儿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都过来。仔细听好了。”
他招呼娃儿们都围拢过来,声音低沉却有劲儿。
“今天,咱们家天大的事,就是把这些种子,都平平安安地种到地里去。”
“这是咱们的命根子,比啥都重要。”
“一会儿下地干活,都给俺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
“开沟的,要开直溜了,深浅要合适。”
“撒种的,要均匀,不能浪费一粒,也不能撒得太密让它们自个儿抢食儿。”
“覆土的,要仔细,不能让种子露出来被鸟雀给吃了,也不能埋太深让它出不来苗。”
“都听明白了没?”
他那眼神像锥子似的,一一扫过娃儿们的脸。
娃儿们都被自家爹这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模样给镇住了,一个个都屏住呼吸,用力地点头。
“明白了,爹。”铁牛闷声应道,眼神坚定。
“知道了,爹。”石头也收起了平日里的跳脱,脸上神情认真。
花儿和丫丫更是紧紧地抿着嘴唇。
就连那最小的几个娃儿,好像也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都安安静静地偎在自家娘身边。
张大山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分派活计和种子。
他把种子按照不同地块的特点,仔仔细细地分派下去。
最耐旱的粟米种最多,就交给经验相对丰富的王氏和花儿负责。
麦种其次,交给铁牛和石头负责的那几块地。
豆种呢,颗粒大,不容易出错,就让丫丫领着栓子、柱子、豆子这几个小不点儿来撒。
他自个儿,则要亲自去收拾那块他寄予了厚望的、准备育稻秧的“秧田”。
他晓得,这水稻金贵,也娇贵,不能像粟米麦子那样直接撒到大田里。
得先育好秧苗,等秧苗长结实了,再移栽到水田里去,才能有好收成。
这育秧的学问,那《天工开物·乃粒》篇里头,可是写得明明白白。
从选种、浸种、催芽,到整地、施肥、播种、覆土、再到后头的间苗、除草、水肥管理。
哪一步都有讲究,哪一步都马虎不得。
他打算先开出一小块精细的秧田来,把那一小包金贵的稻种,都育上。
等将来秧苗长成了,再看情况,能移栽多少算多少。
哪怕只能收上那么一担谷子,那也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全家人扛起家里所有的农具——两把豁了口的锄头,一把新买的小锄头,一把新买的开山斧,几把生了锈的镰刀。
还有几个装着种子的破篮子和小布袋。
队伍浩浩荡荡的,气氛却异常凝重地,朝着那片等待播种的土地走去。
春日的日头,透过薄薄的云层,暖洋洋地洒在大地上。
一家人的身影,在田埂上拉得长长的。
开沟的活计,头一个就开始了。
张大山、铁牛、石头爷儿仨一字排开。
锄头扬起,落下。
“吭哧……吭哧……”
沉闷而又有节奏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响了起来。
土地虽然解了冻,可那底下深层,依旧是板结得很,还夹杂着无数清理不干净的碎石。
每一锄头下去,都得使出浑身的力气。
铁牛年轻力壮,干劲儿最足,刨开的犁沟也最深最直。
石头稍微有些取巧,遇到硬地或者石块,就下意识地想绕开,那犁沟便有些歪歪扭扭的。
被张大山瞪了几眼,呵斥了几句,才老实了下来。
张大山自个儿呢,则不急不慢,每一锄头都稳稳当当地落下,深浅一致,犁沟笔直。
他要给儿子们做个样子。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爷儿仨那粗布的衣衫。
胳膊也因为反复的震动,而感到酸麻不堪。
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歇口气。
他们身后,王氏和花儿、丫丫领着弟弟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
王氏和花儿配合默契。
一个负责撒种,一个负责检查和补漏。
她们的手指捻起一小撮金黄的粟米,胳膊轻轻一扬,那种子便均匀地散落在了犁沟里。
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她们那动作,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虔诚,好像在进行一项顶顶神圣的仪式。
丫丫则耐心地教着弟弟们咋个撒豆种。
“栓子,你瞅,隔这么远放一颗。”
“柱子,别扔,要轻轻地放进去。”
“豆子,对,就是这样,用土把它盖起来。”
几个小家伙也学得格外认真,那小脸上沾满了泥土,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覆土的活计,相对简单些。
用脚轻轻地,把犁沟两边的浮土拨拉回来,盖住种子。
再来回踩上几脚,让种子跟泥土贴得更紧密些。
这项活计,连最小的豆子都能参与。
一家人就这么着,各干各的活,默默地劳作着。
田野里,只有锄头刨土的声音,种子撒落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几句低声的交谈和指点。
气氛是压抑的,也是充满了希望的。
张大山在水井边那块特意平整出来的、准备育稻秧的“秧田”里,更是投入了十二分的精力。
他先是用锄头,把那田面仔仔细细地平整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没有大的土块和石子。
又从水井里,一桶一桶地打上水来,小心地灌入田中,形成一层浅浅的水层。
接着,他才拿出那个用细棉布层层包裹着的、金贵的稻种。
他按照《天工开物》上说的法子,早几日就已经把这些稻种用温水浸泡过,又用湿布包着催了芽。
如今,那些个细小的谷种,已经微微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嫩白的芽尖尖。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已经催好芽的稻种,均匀地撒在那平整如镜的秧田水面之上。
瞅着那些个带着白色小尾巴的种子,慢慢地沉入水中,落到泥里。
他的心里头,充满了忐忑和期盼。
这不仅仅是在种水稻,更是在验证他脑子里那些个知识的价值。
要是这水稻真能育秧成功,将来再移栽到大田里,也能有个好收成。
那他们张家,可就真个有了能吃上白米饭的指望了!
这意义,可就太不一样了。
一整天的工夫,就在这紧张而又有条不紊的劳作中,悄悄地溜走了。
日头渐渐地往西山落下,把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大地。
当最后一捧泥土覆盖住种子,当最后一道犁沟被轻轻踩实。
张家这五亩多劣田的首次播种,总算是完成了。
所有人都累得是精疲力尽,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汗水和泥土混在一块儿,把他们的脸和衣衫都染得是五花一道的。
他们互相搀扶着,站在田埂上,默默地瞅着眼前这片刚刚播撒下了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