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的浊浪把了尘拍上岸时,他腕骨上还缠着半截阿箬的头发。晨雾里浮着焦糊味,昨夜山火烧塌的断崖仍在冒烟。他踉跄着走向江边浅滩,僧衣被血染成赭色,每走一步都从衣摆滴落黑水——那是阿箬的毒血混着江底的腐泥。
对岸传来马蹄声。了尘眯眼望去,十丈外的礁石上拴着匹青骢马,马鞍鎏金纹样与段王妃生前最爱的踏雪驹如出一辙。他涉水靠近时,马腹突然剧烈抽搐,口中吐出大团纠缠的水草,草叶间裹着枚镶翡翠的铜铃——正是当年掖庭狱卒用来召唤死囚的讯铃。
\"小师父好重的煞气。\"樵夫打扮的老者从芦苇丛钻出,手中柴刀还滴着野兔血,\"这马吃了江里的脏东西,劳烦师父念段往生咒。\"
了尘的锡杖插进泥沙,杖头挂着的半片僧袍在风里猎猎作响。他伸手探向马颈,青骢马忽然扬蹄嘶鸣,眼眶里钻出两条漆黑的蜈蚣。老者柴刀劈落的瞬间,了尘抓起铜铃砸向马头——铃舌弹出的毒针贯穿蜈蚣,钉在老者眉心化为黑烟。
\"贵妃的走狗阴魂不散。\"了尘扯断马缰,鞍褥下掉出卷泛黄帛书。永和七年的掖庭名录上,\"阿箬\"的名字被朱砂圈了九重,批注写着\"九世药人,饲蛊最佳\"。
正午的日头晒裂江岸淤泥。了尘在废弃的渔棚找到半坛烈酒,仰头灌下时,喉结处的牙印渗出血珠。阿箬临死前咬穿的伤口始终无法结痂,稍微动作便涌出腥臭脓水。他撕开僧衣包扎,发现腰间不知何时多了道刀伤——看结痂程度,应是三日前与狼群搏杀时留下的。
渔棚梁上突然坠下个竹篓。了尘挥杖击碎篾条,篓里滚出几十枚带血的铜钱,每枚钱孔都穿着段氏皇族的生辰八字。铜钱落地成阵,江风卷着沙粒在阵中聚成阿箬的轮廓:\"你以为跳江就能解脱?我的毒在你血脉里生根了。\"
沙人突然爆开,毒砂扑进了尘伤口。他踉跄撞翻酒坛,烈酒浇在溃烂处腾起青烟,剧痛中竟见段王妃在火光里梳头——梳齿间缠着的正是阿箬的青丝。
暮色染红江面时,了尘在芦苇荡里剥蛇充饥。匕首划开蛇腹的刹那,七寸处滚出颗浑圆玉珠,珠面阴刻着伽蓝寺的镇魔符。他握紧玉珠的瞬间,身后传来重物落水声——昨夜那匹青骢马的尸体正顺流而下,马腹被鱼群撕开,露出森森肋骨上刻着的《药师经》。
\"师父不如把珠子给我。\"撑船的老妪悄无声息靠岸,船头悬着的灯笼糊着人皮,\"这是贵妃娘娘赏我的眼珠子,当年被段王妃挖出来喂了狗。\"
了尘将玉珠抛向江心,珠光破水处浮起具幼童骸骨。老妪的竹篙突然断裂,船底涌出黑潮——竟是无数纠缠的头发,发丝间裹着三百零七枚童齿。了尘的锡杖插入发潮,杖身经文泛起金光,黑发如活物般尖叫着缩回江底。
夜半暴雨再临。了尘蜷在破庙残垣下,用捡来的火折子烘烤湿衣。阿箬的断发在火苗里蜷曲成灰,灰烬却凝成北斗七星。他伸手搅散星图时,指腹被灰中硬物划破——半枚带血的箭镞,与夜修罗在鸣沙山射穿他胸膛的那支完全相同。
庙外忽然亮起火光。了尘握紧箭镞冲出残垣,见山道上行来送嫁队伍。喜轿帘幕被风掀起,新娘盖头下赫然是阿箬腐烂半边的脸,手中却捧着段王妃的牌位。轿夫眼眶空洞,脚步踏着掖庭死囚的镣铐节奏。
\"夫君来迎亲了。\"新娘裂开的嘴唇滴落蛆虫,\"这合卺酒可是用你娘的眼珠子酿的。\"
了尘将箭镞刺入掌心,剧痛驱散幻象。送嫁队伍化作纸灰纷飞,山道只余凌乱的马蹄印——每个蹄铁印都刻着伽蓝寺的莲纹。
五更梆子响过江面。了尘在渡口偷了条破船,船底渗进的江水带着铁锈味。他扯下帆布包扎腰腹伤口时,发现溃烂处钻出细小的白花,形似段王妃寝殿外种的夜昙。晨雾中忽然飘来诵经声,了尘抬头望去,伽蓝寺的轮廓在云端若隐若现,三百零七级台阶每阶都跪着无头僧侣。
船至江心时,橹桨突然断裂。了尘攥着半截断桨,见水中浮起密密麻麻的铜钱——每枚钱孔都穿着根指骨。铜钱阵随波流转,渐渐拼出\"永和七年四月十七\",正是段王妃悬梁的日子。
落日沉入江底时,了尘的破船漂进漩涡。他最后望见对岸有猎户举着火把寻人,火光里闪过阿箬完整的容颜。铜钱阵突然收缩,指骨穿透船板将他拖入江心。
三日后,下游渔村捞起具古怪浮尸:僧人躯壳布满溃烂,心口却开满雪白昙花。村医用刀剖开花朵,花蕊里蜷着个女婴,腕间七星胎记红得刺目。伽蓝寺的钟声在那夜忽然自鸣,住持的禅杖无故断裂,三百零七颗头骨念珠滚进香炉,烧出满殿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