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肖强就蹲在厂区后门的水泥台阶上修自行车。苏小暖的旧凤凰牌脚踏车总是掉链子,链条油污在指缝里凝成深褐色的纹路,让他想起老家屋檐垂落的烟油。
\"肖师傅早啊!\"
苏小暖拎着两个塑料袋从晨雾里钻出来,塑料袋里装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她今天换了件浅蓝的工装,领口别着枚生锈的蝴蝶发卡,说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摊主说这是七十年代的上海货,当年要凭侨汇券才能买呢。\"
肖强接过豆浆时,瞥见她食指缠着创可贴:\"又被针扎了?\"
\"昨晚赶工儿童剧的月亮斗篷。\"她晃了晃手指,创可贴边缘渗出淡黄药水,\"院长说小娟化疗掉光了头发,想给她缝个带星星的帽子。\"
车间铁门咣当开启时,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苏小暖踮脚擦掉肖强衣领沾着的链条油,指尖的紫药水在他白衬衫上晕出朵小花:\"像不像牵牛花?我奶奶院里种过蓝色的,说能治水肿。\"
流水线的轰鸣声里,肖强总能在三百台缝纫机的哒哒声中辨出苏小暖那台的节奏。她的机位靠窗,阳光穿过铁栅栏在她发梢织出金线,每当传送带送来浅色布料时,那双手翻飞的速度就像三月采茶的村妇。
午餐时分,苏小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铝饭盒:\"尝尝我腌的糖蒜。\"玻璃罐里的蒜瓣浸在琥珀色糖浆中,她拧开盖子的动作让肖强想起外婆启封梅子酒的模样,\"奶奶教的古法,说要晒足九十九天月光。\"
蒜瓣的甜脆在齿间迸开时,肖强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的烫伤疤。那是上周帮忙修锅炉时被蒸汽喷的,如今结着暗红的痂,像片蜷缩的枫叶。
\"疼吗?\"
\"你给的獾油膏管用呢。\"她晃了晃手腕,银镯子磕在饭盒边沿叮当作响。那镯子原是肖强用报废的轴承打磨的,内侧刻着歪扭的\"平安\"二字,此刻正映着蒜瓣的油光。
暴雨骤降的黄昏,两人被困在布料仓库。苏小暖踩着货架整理积压的灯芯绒,忽然轻呼一声,从最高层摸出个铁皮盒。盒里装着褪色的彩线团,还有本1978年的《上海服饰》杂志。
\"快看这个蝙蝠衫!\"她盘腿坐在帆布堆上,泛黄的纸页沙沙作响,\"我妈妈年轻时也有一件,领口要缝七颗有机玻璃扣。\"
肖强修好漏雨的顶棚时,见她正用彩线在杂志空白处绣花。孔雀蓝的丝线游走成缠枝纹,针脚细密如春雨,\"这是奶奶教的苏绣针法,可惜现在只能绣工牌了。\"
暮色染红铁皮屋顶时,苏小暖摸出半截蜡烛。摇曳的火光里,她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小时候停电,奶奶就给我剪皮影戏。\"她手指交叠成飞鸟的形状,\"看,这是要去南边过冬的燕子。\"
肖强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那枚铜钱——说是祖上代代相传的护身符,内方外圆的形制与眼前烛火的轮廓重叠。
夜雨渐歇时,苏小暖在积水里踩月亮。塑料凉鞋溅起的水珠沾湿裤脚,她忽然转身笑道:\"肖师傅知道吗?踩过九个水洼的人能捡到流星。\"
第二十九个水洼泛起涟漪时,肖强背起了扭伤脚的她。苏小暖伏在背上哼着纺织谣,潮湿的鬓发蹭着他后颈,让他想起幼年伏在父亲背上看社戏的夜晚。
医务室的碘酒用完了,肖强跑去药店买云南白药。回来时撞见苏小暖正给值班护士缝扣子,窗台上的玻璃药瓶里泡着当归,暗红的根须在酒精里舒展如画。
\"我奶奶说当归要配着老姜煮...\"她咬断线头时,嘴角沾着丝絮,\"肖师傅将来开修车铺,我给缝个带中药香的坐垫。\"
月光漫过急诊室的蓝窗帘时,肖强摸出个铁皮盒。盒里是用齿轮边角料磨的铃铛,穿在红绳上叮咚作响:\"戴着这个,夜里走路能听见声响。\"
苏小暖把铃铛系在脚踝,金属的凉意激得她缩了缩脚趾:\"像不像古装剧里的银脚链?可惜咱们这是工厂版。\"
拆迁通知贴出那日,苏小暖蹲在厂门口喂野猫。三花猫蹭着她磨白的裤脚,她忽然说:\"小时候家里养过狸花猫,后来吃了药死的老鼠...\"手指无意识揪着猫耳朵,\"奶奶把它埋在苦楝树下,说猫魂能镇宅。\"
肖强把最后半根火腿肠掰碎时,想起老家那只总偷油渣吃的黄狗。拆迁队的挖掘机轰隆驶过,惊得野猫窜上围墙,苏小暖腕间的铃铛在尘埃里响得急促。
新厂房在三十公里外的开发区。每天清晨,肖强骑着改装过的三轮车接苏小暖上班。她在后座用碎布头缝拼接坐垫,针线筐里装着煮鸡蛋和止疼片,说是治他骑车受风的膝盖。
某个浓雾弥漫的周一,苏小暖没出现在老槐树下。肖强找到出租屋时,见她蜷缩在霉湿的被褥里,额头烫得能烙饼,枕边散落着止咳糖浆的空瓶。
\"没事...咳咳...就是着凉...\"她挣扎着要起身,被肖强按回床上。褪色的床单上印着牡丹花,花瓣的褶皱里藏着暗红的血渍,像是被揉碎的杜鹃。
社区诊所的老大夫推着眼镜看胸片,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肖强攥着缴费单冲出诊室时,撞翻了护士的搪瓷盘,碘酒在地上洇出只振翅的乌鸦。
\"要住院观察。\"
苏小暖捏着单据的手在抖,纸面\"肺部感染\"的字迹被汗水洇开:\"咱们回厂里拿医保卡...\"话音被剧烈的咳嗽斩断,指缝漏出的血丝在晨光里泛着石榴籽的光泽。
肖强翻出存折时,发现夹层里躺着枚铜钱。祖父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这是神话传说中的墨家传了九代的...\"铜钱边缘的齿痕咬进掌心,他在Atm机前按密码的手抖得厉害。
住院部走廊飘着消毒水与鸡汤的混浊气息。苏小暖靠着窗台叠千纸鹤,惨白的输液管在阳光里像条垂死的银蛇:\"奶奶说叠满一千只就能许愿。\"她泛紫的唇色被窗外的玉兰衬得愈发憔悴。
肖强每天骑车四小时往返医院。后座的保温箱里装着蒸蛋羹,蛋壳用红笔写着\"平安\",说是跟食堂张婶学的偏方。某日暴雨冲垮路基,他摔进泥沟里护住饭盒,手背的擦伤在雨里泡得发白。
\"傻子...\"苏小暖用棉签给他涂红药水,\"饭盒摔了再买就是。\"
肖强不说话,只是把温热的蛋羹一勺勺喂给她。瓷勺碰着饭盒内壁的脆响里,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喂药的场景,那时窗外的蝉鸣也是这样刺耳。
秋分那天,苏小暖非要去看厂区旧址。拆迁后的废墟上野蒿疯长,她蹲在曾经的食堂位置挖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腌到发黑的糖蒜:\"正好九十九天呢。\"
月光照亮返程的路,肖强蹬车蹬得吃力。苏小暖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要是能一直这么骑下去...\"她的声音散在风里,腕间的齿轮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