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大秦南疆临海巨城,其名源于环绕全境的、终年不息的特大雷暴。此刻,郭思彤便置身于这座被雷霆眷顾(或者说诅咒)的城市之中。
天空不是阴沉的灰,而是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铅黑色。厚重的、翻滚不休的乌云几乎压到了城墙垛口,云层深处,无数粗壮如龙的紫色、蓝白色电蛇疯狂扭动、汇聚、撕裂!沉闷的雷声不再是“轰隆”,而是连绵不绝、仿佛要将大地都碾碎的“隆隆”巨响!每一次闪电劈落,都将整座城市映照得一片惨白,瞬间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紧随其后的便是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爆鸣!豆大的、冰冷的雨点被狂暴的飓风裹挟着,如同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房屋、街道和行人的身上。
这便是雷州特有的“九霄雷瀑”,非真仙之躯,贸然穿越,顷刻间便会被狂暴的雷霆撕成齑粉,神魂俱灭。
郭思彤撑着一把看似普通的油纸伞,行走在雷州城一条相对僻静的、靠近码头的石板街上。伞面上绘着简单的避水符文,在瓢泼大雨中形成一层薄薄的光幕,将雨水隔绝在外。他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月白道袍,步履从容,仿佛头顶那毁天灭地的雷暴只是寻常风雨。唯有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一丝对这恶劣环境的不喜——并非畏惧雷霆,而是这狂暴的天地之威,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他体内那属于吞天兽的、蠢蠢欲动的本能。
“太吵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那翻腾的雷云,那狂暴的电蛇,在他眼中,仿佛是一锅沸腾的、蕴含着磅礴毁灭能量的“浓汤”,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让他腹中那沉寂的饥饿感隐隐有复苏的迹象。他强行压下这危险的念头,将注意力转移到寻找一处暂时落脚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雨水的气息。街角处,一盏在狂风中摇曳欲灭的昏黄灯笼下,支着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很旧,油毡布被风雨扯得哗哗作响,似乎随时会被掀飞。棚内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木桌条凳。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老汉,正守着一个巨大的炭火炉子忙碌着。炉子上架着铁网,几十只硕大的生蚝(牡蛎)被撬开了壳,露出里面肥美雪白的蚝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作响,冒出浓郁的、带着海水咸鲜和蒜蓉酱料香气的白烟。旁边一口大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里面沉浮着更多的生蚝壳。
“雷州碳烤生蚝…避风躲雨…便宜实惠…”老汉沙哑的吆喝声在风雨雷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这烟火气,这食物的香气,暂时转移了郭思彤对雷云的“食欲”。他信步走了过去,收起油纸伞,抖了抖并不存在的雨水,弯腰钻进棚子,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条凳上坐下。棚内空间狭小,仅有的两桌客人也都缩着脖子,埋头对付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生蚝,没人注意这位气质出尘的“县令”。
“客官,来点啥?刚撬的生蚝,新鲜得很!烤着吃,煮汤吃都行!”老汉见有客,连忙招呼,浑浊的眼睛在郭思彤身上扫过,带着一丝渔民特有的朴实和好奇。这位客人,气质和他这小破棚子实在有些不搭调。
“烤一打,再来碗汤。”郭思彤声音温和,目光却落在那些在炭火上滋滋冒泡、蒜蓉和油脂混合着滴落的生蚝上。那肥美的蚝肉,蕴含的不仅仅是凡俗的鲜味,还有一丝丝被雷霆灵气滋养过的、独特的海洋精粹。对于此刻需要维持“县令”表象、压制兽性的他来说,倒也算是不错的零嘴。
“好嘞!您稍等!”老汉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
很快,一打烤得恰到好处、蒜香扑鼻、蚝肉饱满的生蚝,连同一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葱花和姜丝的蚝汤,摆在了郭思彤面前。他拿起一枚粗糙的竹筷,动作优雅地夹起一块肥厚的蚝肉,送入口中。
鲜!甜!嫩滑!蒜蓉的辛香、油脂的丰腴、以及蚝肉本身蕴含的那一丝微不可查却极其精纯的雷霆灵气,在口中完美融合。郭思彤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品味着这人间烟火与天地造化的微妙平衡。他吃得并不快,但每一口都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就在他夹起第三只生蚝,准备送入口中时。
一道清冷、空灵,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女声,穿透了棚外的风雨雷声,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道友好雅兴。九霄雷瀑之下,炭火生蚝佐餐,倒有几分‘观沧海而烹小鲜’的意境。”
郭思彤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蚝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这才缓缓转过头。
棚口的风雨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
她撑着一把素雅的、绘着细密紫色雷纹的油纸伞,伞面流转着淡淡的灵光,将狂暴的风雨隔绝在外。伞下,是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肌肤胜雪,眉如远黛,眼若寒星,琼鼻挺直,唇色淡如初樱。她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月白色宫装长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和细小的闪电符号,气质清冷出尘,如同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然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却蕴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和久居上位的威严。
最让郭思彤心中微凛的,是她周身那圆融无暇、引而不发,却又浩瀚如渊的气息——人仙中期!而且是根基极其深厚、随时可能迈入后期的那种!
女子目光平静地落在郭思彤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审视和好奇。她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那份属于强者的气场,已经让棚内原本埋头吃喝的另外两桌客人感到莫名的窒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只想赶紧离开。
“店家,一壶清茶。”女子声音清冷,对那有些手足无措的老汉吩咐道。她莲步轻移,无视了地上的污水和油腻的桌椅,径直走到郭思彤这张桌子对面,优雅地坐了下来。那把绘着雷纹的伞被她随意地倚在桌边,伞面上的灵光依旧流转不息。
郭思彤放下竹筷,脸上露出温和而略带疏离的微笑,拱手道:“萍水相逢,道友谬赞了。不过是避雨果腹,何谈雅兴。在下宝山县令,郭思彤。”他报出了自己明面上的身份,语气自然,毫无破绽。
“宝山县令?”女子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随即了然。她微微颔首:“天地宗,高梦洁。”
天地宗宗主!郭思彤心中了然。难怪有如此修为气度。天府州(四川盆地)的霸主,天地宗宗主竟然出现在这雷州边城?看来这“九霄雷瀑”,对某些人来说,并非仅仅是灾难。
“原来是高宗主,失敬。”郭思彤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带着县令面对大宗门宗主应有的敬意,却又保持着自身的淡然。
“郭县令不必多礼。”高梦洁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半盘烤生蚝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蚝汤,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雷州生蚝,饱受雷霆淬炼,肉质中蕴含一丝天地阳和之精,于修行虽微末,却胜在自然。郭县令倒是会选地方。”她的声音清冷依旧,但话语中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
郭思彤心中一凛。这高梦洁好敏锐的感知!她不仅看出了这生蚝的独特,更隐隐点出了自己并非单纯为了果腹,而是有意识地汲取其中那一丝微弱的雷霆精气来调和自身!这女人,不简单。
“高宗主慧眼。”郭思彤坦然承认,端起那碗蚝汤,轻轻啜了一口,感受着温热的汤汁和那丝微弱的灵气滑入腹中,抚慰着因压制兽性而略显躁动的脏腑。“雷霆虽暴烈,亦是造化之力。取其一线生机,亦是修行。”
高梦洁闻言,那双深邃的寒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明显的涟漪!她凝视着郭思彤,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取其一线生机…”她轻声重复着郭思彤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郭县令此言,暗合天道至理。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郭思彤那温润如玉的表象,“寻常真仙,面对这九霄雷瀑,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借其一丝‘生机’。郭县令身具清正官气,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包容万象、甚至…凌驾于这雷霆之上的超然气度。此等气象,梦洁生平仅见,绝非一县之令所能承载。”
她的话语如同一柄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刺向郭思彤极力隐藏的核心!那圣人气息的泄露,终究还是没能完全瞒过这位人仙中期强者的法眼!
郭思彤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谦逊的笑容,仿佛对方只是在夸赞他。他放下汤碗,拿起一只生蚝,这一次,他没有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捏起滚烫的蚝壳,在老汉惊愕的目光中,将里面肥美的蚝肉连同壳上烤得焦香的蒜蓉,甚至一小块边缘的蚝壳碎片,都一股脑地送进了嘴里!
“咔嚓…咯吱…”
轻微的咀嚼声响起。坚硬的蚝壳碎片在他口中如同酥脆的薄饼般被轻易嚼碎、咽下!
这一幕,让高梦洁清冷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并非什么炫技的神通,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物质本身毫不在意的态度!仿佛在他眼中,坚硬的贝壳与柔软的蚝肉,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可以“消化”的存在!
郭思彤若无其事地咽下最后一点“食物”,甚至伸出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蒜蓉和油脂。他这才看向高梦洁,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深邃了许多:
“高宗主说笑了。郭某不过是个偏远小县的父母官,职责所在,求个地方安稳罢了。至于什么气象、超然…不过是风雨飘摇中,尽力维持的一点体面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棚外那依旧疯狂肆虐的雷暴,仿佛在透过那狂暴的能量,看向更深邃的东西。“雷霆也好,风雨也罢,乃至这世间万物…存在,自有其理。见多了,便也习惯了。习惯,便不觉其怖。仅此而已。”
他的话语平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和…漠然。那是对天地规则深入骨髓的理解,甚至带着一丝…俯瞰的意味。
高梦洁沉默了。她看着郭思彤,看着他那双温润眼眸深处那偶尔一闪而逝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幽深。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眼前这人,绝非简单的真仙县令!那偶尔泄露的气息,绝非“圣人”二字可以简单概括!那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本源、更加…危险的存在感!
“见多了,便也习惯了…”高梦洁低声咀嚼着这句话,再联想到刚才他若无其事嚼碎蚝壳的举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绝非故作姿态!此人…恐怕真的“见”过太多远超她想象的恐怖存在!这“习惯”二字背后,隐藏着何等可怕的真相?
就在这时,棚外狂暴的风雨雷声,似乎毫无征兆地…减弱了一丝?那压城的铅黑雷云,翻滚的速度仿佛也慢了一瞬?
高梦洁敏锐地察觉到了天地间那微妙的变化!她霍然抬头望向棚外,又猛地看向依旧气定神闲、甚至又拿起一只生蚝的郭思彤!
难道…这雷瀑的减弱…与他有关?!是他无意间泄露的一丝气息,竟让这狂暴的天地之威都为之…退避?!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高梦洁看向郭思彤的目光,已经从探究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难以遏制的…敬畏!
“郭县令…高深莫测,梦洁佩服。”高梦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恭敬。“不知郭县令此去广南州,所为何事?若途经天府,天地宗愿尽地主之谊。”
她改变了策略。既然看不透,那便结交!至少,不能为敌!
郭思彤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只生蚝,连壳带肉,依旧嚼碎咽下。他拿起一块粗布手帕(幻化而出),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仿佛刚才只是享用了一顿寻常点心。
“高宗主客气了。”他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县令笑容,“不过是些地方庶务,需往广南州府衙报备一二。至于天府…若有缘,自当拜访。”他话语滴水不漏,既未拒绝,也未承诺。
他随手在油腻的木桌上放下几块下品灵石,对那目瞪口呆的老汉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靠在桌边的油纸伞。
“雨,似乎小了些。”郭思彤看着棚外,风雨虽未停歇,但那毁天灭地的雷瀑之势确实减弱了不少。“郭某还要赶路,就此别过高宗主。”
说完,他撑开油纸伞,一步踏入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那看似普通的伞面,在风雨中纹丝不动。他的身影在雨雾中很快变得模糊,仿佛与那狂暴的天地融为了一体,又仿佛独立于其外。
高梦洁独自坐在简陋的棚子里,面前是郭思彤留下的空盘空碗,还有那几块沾着油腻的下品灵石。棚外的风雨声似乎更清晰了,雷声也变得遥远。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却久久没有饮下。脑海中,郭思彤那温和的笑容、那深邃的眼神、那若无其事嚼碎蚝壳的举动、以及那仿佛能令雷瀑都为之稍歇的恐怖气度…交织在一起。
“宝山县令…郭思彤…”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清冷的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兴奋?如同发现了一座蕴藏着惊天秘密的宝山,又或是…一头沉睡在羊群中的洪荒巨兽?
“看来,这天府州…乃至这广南州…都不会太平静了。”她放下茶杯,望着郭思彤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一场围绕这位神秘“县令”的暗流,似乎已在雷州的暴雨中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