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军汉的马车碾过东莞港郊外的土路时,冯中博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攫住。他死死攥住车窗边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车帘缝隙里漏进岭南五月潮热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视野里大片模糊的金绿色块浮动——那是刘子航的橘子园,沿着低矮的丘陵起伏连绵,深绿的叶片间坠满拳头大小、青黄交杂的果实,空气里浮动着清冽微酸的果香。这味道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穿了他记忆的厚茧。
许多年前,焚天宗后山那片向阳的山坡上,也种着这样的灵橘。师父总在丹炉火熄的间隙,袖袍一卷,摘回几枚最饱满的,指尖真火一燎,剥开微焦的橘皮,清甜的汁液便顺着指缝淌下来,滴在滚烫的丹炉外壁上,“滋”地腾起一小团白雾。那时他丹田里的金丹运转不休,灵力奔涌如溪……
“当啷!” 车轮狠狠碾过一个坑洼,将他从虚幻的暖意里颠了出来。脏腑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是牢哀山空间乱流留下的暗伤在作祟,更像一块冰,冻死了他曾经如臂使指的灵力。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不自觉按向怀中。隔着粗布衣衫,那块归墟玉牌贴在心口的位置,正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温热,像一枚活物在轻轻搏动。这暖意非但不能缓解痛楚,反而像引信,勾动着郭思彤种在他灵台深处那点阴冷的“标记”,如同跗骨之蛆,蠢蠢欲动。
“撑得住?” 季军汉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位广南州水师提督并未着官袍,一身藏青短打,粗粝的手指随意搭在膝上,看似闲适,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窗外每一片晃动的橘林阴影。地仙中期的神识早已如无形的蛛网撒开,笼罩着这片看似平静的果园。他能清晰地“看”到地下纵横交错的细微水脉,感应到橘树根系贪婪汲取养分的生机,甚至远处农舍里,一个妇人正舀起一瓢水倒入陶缸的细微涟漪。然而,这生机勃勃的表象之下,一丝极淡、几乎被浓郁果香彻底掩盖的腥气,像水底的淤泥般顽固地沉淀着——那是王家灭门后,弥漫在东莞港上空,属于黯晶瘟疫的死亡气息。
马车在爬满青苔的竹篱笆外停住。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光大步迎了出来。来人正是刘子航,身材精瘦结实,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挽起的裤脚上沾着新鲜泥点,手里还提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见到季军汉,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提督大人!稀客稀客!” 目光转向被季军汉半扶半架着下车的冯中博时,那笑容里掺进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悲悯,“这位就是冯先生?快,屋里坐,刚沏了罗汉果茶。”
“不必麻烦,刘老哥,” 季军汉摆摆手,目光依旧在橘林深处逡巡,“带我们看看你的好橘子。冯老弟病中烦闷,听说你这里的果子清甜败火,特来散散心。”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刘子航怔了一下,立刻点头:“成!这边走,向阳坡上那几棵熟得最好!” 他转身带路,锄头扛在肩上,脚步沉稳有力,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几乎无声。
橘林深处,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碎金,斑驳地洒在松软的地面。空气里果香愈发浓郁,带着一种令人微醺的甜意。冯中博贪婪地深吸了几口,试图用这鲜活的气息驱散胸口的滞闷和玉牌带来的诡异温热。季军汉随手摘下一个半青半黄的橘子,指尖灵光微不可察地一闪,橘皮便如莲花般绽开,露出里面饱满多汁的橘瓣。他将一半递给冯中博:“尝尝,真正的岭南风味。” 橘瓣入口,清冽的酸甜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一丝微涩,瞬间唤醒了麻木的味蕾。有那么一刹那,冯中博几乎错觉丹田那死寂的冰湖裂开了一道缝隙。
“甜吧?” 刘子航在一棵挂满金灿灿果实的橘树旁停下,用锄头柄指点着,“这棵是‘蜜糖罐’,别看皮还有点青,里头甜得很!给冯先生摘些带回去……” 他话未说完,季军汉搭在橘树枝条上的手指猛地一僵,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猛地转向冯中博右侧一片幽暗的橘林深处!几乎同时,冯中博心口的玉牌骤然滚烫!那股被郭思彤标记的阴冷感瞬间变得尖锐刺骨,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灵台!
“呃!” 冯中博痛哼一声,眼前发黑,踉跄着就要跌倒。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那片阴影里,一道枯草般的黄影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腥风,狂飙而出!那是一只体型中等的土狗,枯黄的皮毛肮脏板结,沾满污泥和暗褐色的血痂。最骇人的是它那双眼睛,不再是犬类温顺或凶悍的黑色,而是像两颗烧红的劣质炭球,在幽暗的林下迸射着疯狂、混乱的血红光芒!涎水混着黑紫色的粘稠液体,从它咧开的、露出森白獠牙的嘴角不断滴落,在泥土上留下嗤嗤作响的腐蚀痕迹。它扑出的方向,正是冯中博毫无防备的咽喉!
死亡的腥风扑面!冯中博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想催动灵力,哪怕是最低级的一道护身气劲,但丹田空荡荡,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寒。那曾经运转如意的金丹,早已在牢哀山的虚空乱流中化为齑粉。他像一块朽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流淌着毒涎的腥臭大口在视野里急速放大!
“孽畜!” 季军汉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他左手一探,已闪电般抓住冯中博的后领向后猛拽,同时右手五指箕张,对着那扑来的疯狗凌空一按!地仙中期的恐怖威压轰然爆发!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沉重的铁板,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碾压而下!这是足以将寻常妖物压成肉泥的仙家手段!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红眼疯狗周身枯黄的毛发下,竟瞬间浮起一层薄薄的、幽蓝色的晶状物!季军汉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磅礴压力撞上这层诡异的晶膜,竟发出“嗡”的一声沉闷震响,如同撞上了一块无形的滑腻坚冰,力道被诡异地卸开、分散了大半!疯狗的动作仅仅迟滞了微不足道的一瞬,血红的眼珠里疯狂更甚,獠牙依旧狠狠噬向冯中博被拖开时暴露的小腿!
季军汉脸色剧变!他万万没想到这畜生身上竟带着如此诡异的防御!仓促间再提灵力已是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在冯中博耳边响起!一道更快的、携着劲风的黑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从侧后方抢入!
是刘子航!这个看似普通的果农,在疯狗扑出的瞬间,身体反应竟比季军汉的仙家法诀更快!他没有丝毫犹豫,肩上的锄头借着转身的腰力,化作一道乌黑的闪电,以最朴实无华却千锤百炼的角度,由下至上,斜斜地撩劈而出!锄刃磨得雪亮,在斑驳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精准无比地切入疯狗张开的血口,掠过它的下颚,深深斩进颈骨!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疯狗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那双燃烧着混乱与疯狂的血红眼珠,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失去了所有凶光,只剩下空洞的死寂。腥臭的黑血和粘稠的黯紫色涎液混合着,从锄刃劈开的巨大创口里狂喷而出,溅了冯中博半身,也淋在刘子航握锄的手臂上,发出“滋滋”的腐蚀轻响。
然而,更骇人的景象紧随其后。那被劈开大半的狗头伤口深处,断裂的骨骼、撕裂的筋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凝结、结晶!不是鲜血凝固的暗红,而是一种冰冷、妖异的幽蓝色!这结晶如同活物般蔓延,瞬间覆盖了整个创面,甚至顺着锄刃向上侵蚀,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仿佛冰层在急速冻结!幽蓝的晶体在阳光下折射出毒蛇鳞片般的光泽,森冷诡异。
“当啷!” 刘子航猛地一抖手腕,将挂在锄刃上、半个头颅已晶化的狗尸甩在地上。那晶化的部分异常沉重,落地的声音沉闷得不似血肉之躯。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丢掉锄头,一步抢到冯中博身边,粗糙的大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急促而沉稳:“冯先生!伤着没?溅到血没有?” 他眼神里的关切和紧张毫无作伪,那只被毒血腐蚀得冒着青烟的手臂,他似乎浑然不觉。
季军汉脸色铁青,一步跨到狗尸旁。地仙强大的神识毫无保留地笼罩过去,仔细探查那幽蓝色的晶体。晶体表面光滑冷硬,内部结构却异常混乱,充斥着无数细微的、扭曲蠕动的能量丝线,散发出与王家灭门现场、与东莞港腐卵如出一辙的黯晶毒素气息!冰冷、混乱、带着强烈的侵蚀性!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刘子航被腐蚀的手臂,厉声道:“别碰!这血有剧毒!” 指尖灵光一闪,一道清冽的水流凭空出现,如灵蛇般卷向刘子航受伤的手臂,冲刷掉上面残留的毒血,水流接触之处,滋滋作响,升起缕缕黑气。
刘子航任由水流冲刷,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死死盯着季军汉:“大人,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东莞港那边传的瘟病……就是这?”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后怕。若非他恰好站在那个位置,若非他年轻时在边军斥候营里练就的搏杀本能刻进了骨子…后果不堪设想!
季军汉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凝练的湛蓝水芒,小心翼翼地靠近狗尸晶化的断颈处。水芒与幽蓝晶体接触的瞬间,“嗤啦”一声轻响,蓝芒剧烈波动,竟被那晶体吸收了一小部分!晶体表面幽光流转,似乎更“活”了几分!
“黯晶…” 季军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比王家那些腐卵更凝练…更隐蔽!”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刺向橘林更深处那片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浓密阴影。神识全力展开,如同无形的潮水向四周汹涌扩散。地下,那些原本生机勃勃的橘树根系附近,几条极其微弱、如同蛛丝般的灰败气息,正悄然渗入土壤深处的水脉!方向,赫然指向东方明大人养伤的府邸!他瞬间明白了玄米集团那个“一石三鸟”毒计的真正含义——灭王家是障眼法,测试菌丝网络是目的,而将他的水师主力调离东莞港,正是为这些携带更致命、更隐蔽黯晶毒素的感染体,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广南州腹地,直指核心打开通道!
“刘老哥!” 季军汉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你这园子,不能再待了!立刻收拾,带上家小,跟我回水师大营!” 他目光扫过刘子航手臂上被腐蚀出的红肿伤口,又看向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的冯中博,最后落在地上那半晶化的恐怖狗尸上,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瘟疫…已经来了。比我们想的更快,更毒!”
冯中博靠在刘子航坚实的臂膀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方才那腥风扑面的死亡气息,比牢哀山的空间乱流更让他心悸。他下意识地捂紧胸口,那里的归墟玉牌,在疯狗被斩杀的瞬间,那滚烫的灼热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像被某种冰冷的东西刺激到,猛地向内一缩!一股更尖锐、更贪婪的阴冷意念,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刺入他虚弱的灵台——是郭思彤的标记!它被这浓烈的黯晶毒素和死亡气息刺激得“醒”了过来,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饥渴,牢牢锁定了他的神魂!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看向季军汉,水师提督刚毅的侧脸紧绷着,眼中是面对惊涛骇浪时的决绝。他又看向身边沉默的刘子航,果农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刻着惊魂未定,但扶着他的那只手,依旧沉稳有力。阳光穿过橘林的枝叶,在满地狼藉和那具晶蓝的狗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空气中依旧浮动着清甜的橘香,却再也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腐臭与冰冷。
黯晶的阴影,已无声无息地缠上了这片丰饶的土地,如同菌丝,正悄然张开它致命的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