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陈四的破蓑衣上,像有人不停往脖颈里倒冰碴子。他缩在龙王庙掉漆的门柱后头,啃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巷口有团白影子晃过,走得稳当极了,烂泥地在她脚下跟青石板似的。
“喂!”陈四哑着嗓子喊,“雨这么大,娘子去哪?”
那女子停了步,竹伞微微抬起。陈四看见双眼睛,清净得像后山没人的潭水。怪的是,伞沿外的雨帘子,硬是隔开三尺绕着她走。
“找伞。”声音温温润润的。
陈四愣愣指着她握伞的手:“这不正撑着吗?”
女子没答,青竹伞骨上滑落的水珠,在她脚边聚了又散。“遮雨的伞易得,挡劫的伞难寻。”这话轻飘飘钻进陈四耳朵,人已到了码头边。浑浊的江水翻着白沫,底下隐约有绿莹莹的东西在蠕动。
陈四鬼使神差跟过去,踩了一脚泥。“您到底找什么伞?”他喘着气,这回看清了她腰间挂的菩提子串,三颗刻着弯弯曲曲的字,泛着层暖玉似的微光。
观音没回头,指尖悬在污浊的江面上方一寸。“找一根链子,”她声音沉了下去,“拴着天地的链子。”
江水突然沸腾起来!数万道墨绿色的光痕从水底刺出,像巨树的毒根扎进大地深处。陈四吓得一屁股坐进泥水里,却见菩萨望着那些光链,眼神比这冷雨还冻人——
回溯·大雷音寺
莲池里的锦鲤突然翻了肚皮,浮在水面,鳞片覆满墨绿苔藓。观音踏进大雄宝殿时,八百罗汉的诵经声卡在喉咙里。如来盘坐莲台,右手无名指上缠着一道不断扭动的墨绿暗影,像条毒蛇在啃噬金身。
“世尊!”观音指尖凝出净露。
“别碰它!”如来低喝,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此物名‘尘劫’,以七情六欲为食。你越净,它越凶。” 话音未落,那暗影猛地膨胀,炸出无数张扭曲嘶吼的人脸!有刚圆寂的慧觉禅师,有西牛贺洲的浮云道人……甚至闪过观音自己的模糊面容!尖啸声浪撞得殿柱嗡嗡作响。
观音僵在原地。毒链已缠上如来脖颈,勒进皮肉。佛首低垂,再抬起时,眼底竟掠过一丝极淡的绿意。“灵山…封山。”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我去天外寻老君他们…若十日后未归…”他猛地抬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刀,狠狠刺入自己眉心!
“世尊——!”观音惊呼。
一滴熔金般的血珠渗出。如来生生从眉心抽出一缕缠绕着黑气的金线,那线离体的瞬间,他整个金身都黯淡了几分。金线落进观音掌心,化作半片焦枯的菩提叶,叶脉里嵌着道破碎的裂痕,烫得她掌心一缩。
“拿好。”如来身影化作流光冲霄而去,“洪荒…靠你了。”
暗巷·饵
雨更急了,砸得瓦片噼啪响。陈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盯着观音掌心那片枯叶幻影:“佛祖都扛不住…您一个人咋弄?”
“所以来找伞。”观音望向城西。玄米工坊的黑烟囱正喷出股粘稠绿雾,雾里裹着细碎的晶粉,飘到哪,哪就响起打骂哭嚎。她眉头突然一紧:“戌时三刻,醉仙居…”
话音被凄厉的惨叫切断!两人冲到东富街口,正看见王司徒捂着血糊糊的脚踝摔在泥水里。咬他的黑狗炸成一地晶刺,闪着邪光。观音袖中滑出个琉璃小瓶,瓶口微倾——
巷口墙头,一块瓦片“咔哒”轻响。观音的手顿住了。眼角余光里,一道金属关节的反光一闪而没,是玄米工坊巡逻傀儡特有的冷光。
就这么一瞬,墨绿的晶簇已从王司徒伤口里爆出,蛛网般爬上小腿。他痛得打滚,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抓起一把晶刺就捅向旁边看热闹的脚夫:“滚!都给我滚开!”
“您…您不救?”陈四看着那晶簇疯长,心头发毛。
观音掐着琉璃瓶的指节泛白。“现在动手,下毒的人就缩回去了。”她声音绷得紧,“况且…”目光扫过王司徒腰间晃荡的镶金酒壶,壶口还滴着残酒,“他的贪杯好色,他的怨毒不甘…都是那毒链最爱的饵食。”
眼看晶簇要缠上脖子,王司徒眼珠都凸了出来。观音指尖一弹,一滴几乎看不见的金色水珠混着雨水落在他眉心。少年狰狞的表情一滞,晶簇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给他吊着命?”陈四更糊涂了。
“鱼要咬钩,”观音转身没入雨幕,声音被风吹散,“总得让饵活着。”
断崖·佛堕
后半夜,雨成了泼天的水幕。笔架山断崖边,观音怀里的菩提叶烫得像块火炭。十日之期已过,如来杳无音讯。山脚突然传来地裂的闷响,大片山岩裹着墨绿的晶簇滑入江中。塌陷的矿坑边缘,郭思彤的身影在雨雾里时隐时现,手里拎着块淌着粘稠绿液的肉块。
“菩萨!”她扬手,声音穿透雨幕,“您等的鱼漂,快沉底啦!” 她怀里的残碑(山河镇圭)裂痕中青光流转,贪婪地吸食着肉块溢出的毒气。“刚掏了玄米老窝底下的大虫子,这归墟毒脉的味儿…啧啧,比怨灵带劲多了!”
观音足下绽开虚影莲台:“吞毒者,终成毒。”
郭思彤背后猛地腾起饕餮巨影!那虚影竟发出金属刮擦般的咆哮,獠牙间死死咬着一截断裂的金刚杵——杵身刻满灵山伏魔密文!
“成毒?”郭思彤舔掉嘴角一滴墨绿毒血,残碑裂痕里猛地探出一株摇曳的青莲虚影,“等我啃光这些毒链子,您该给我立生祠才对!” 她甩手抛来一团光晕。
光晕炸开,画面灼痛观音双眼:灵山幽暗的伏魔密道里,八位金身罗汉结阵死守。毒潮汹涌扑来,他们身上的金漆突然片片剥落,墨绿的晶刺从眼耳口鼻中疯狂爆出!最后倒下的老罗汉喉咙咯咯作响,染绿的瞳孔死死瞪着虚空,胸口一个焦黑的“卍”字烙印,正丝丝缕缕逸散着…如来独有的佛息!
观音踉跄一步,菩提叶灼穿她掌心皮肉。“不可能…” 喉咙发紧。
“怎么不可能?”郭思彤一脚踢开矿坑边半截鎏金头冠,那是伏魔金刚的制式,“您家佛祖剜自己眉心那会儿,真没觉出…那毒早在他成佛前的心魔里扎了根?” 话音未落,她怀中山河镇圭青光暴涨!饕餮虚影咆哮着扑向观音身后——
“当心!”陈四的破锣嗓子撕开裂帛般的雨声!
崖外墨绿色的天穹猛地被撕开!一根缠绕着亿万哀嚎面孔的巨链,如垂死的孽龙,裹挟着毁灭的气息,朝着崖顶的观音轰然砸落!郭思彤的饕餮巨口獠牙森然,一口死死咬住链身!青黑光芒猛烈碰撞,整座笔架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竟被冲击波震得离地浮起!
罡风如刀。观音在狂风中抛出那半片菩提叶。佛光刺破墨绿的瞬间,她看清了巨链核心囚禁的东西:一张双目紧闭、熔金血泪纵横的脸。
是如来!
天塌地陷般的轰鸣中,陈四死死抱住江边冰冷的锚桩。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那素白的身影染着金红交错的污血,如折翼的鸟从光芒爆裂的中心坠落。她足尖在饕餮狰狞的犄角上借力一点,染血的杨柳枝蘸着不知是佛血还是毒液,点向巨链深处那张佛面眉心。
“佛魔…皆在心头锁…” 破碎的偈言被狂风扯碎。
陈四再抬头,只看到墨绿巨链寸寸崩裂的流光,和消失在汹涌江涛中的一点素白。冰凉的雨水灌进他衣领,他哆嗦着低头,发现自己满是泥污和老茧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截青翠欲滴、沾着露水的杨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