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江滩的金融纪念墙竣工第三天,武汉迎来了1994年最后一场雪。
雪片细密,落在新浇筑的墙面上,很快被蓝绿色混凝土吸收,只留下浅浅的水痕。雷宜雨站在墙前,黑色大衣上积了一层薄雪,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他伸手抚过墙面上凸起的波浪纹路,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颗粒——那是武钢钢渣特有的质感,掺在混凝土里,像无数沉睡的密码。
“雷总,白皮书初稿已经好了。”苏晚晴从民生大厦的方向快步走来,羊绒围巾裹住半张脸,鼻尖冻得发红。她怀里抱着一摞文件,最上面是装订好的《1995年经济预测白皮书》,封面上烫金的“长江经济研究所”几个字在雪光中微微发亮。
雷宜雨接过文件,纸张冰凉,翻动时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直接翻到最后一章,那里用加粗字体列出了几条预测:
国债期货市场将于1995年5月重启,首批试点交易所为武汉、上海。
互联网技术将在2000年前后引发全球性投机泡沫,随后破裂。
美国次级房贷市场风险累积,预计2008年爆发系统性金融危机。
每一条预测后面都附有简短的论证,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逻辑严密得像数学公式。
“老周看过了?”雷宜雨合上文件,问道。
“看了三遍。”苏晚晴搓了搓手,“他说国债期货那条没问题,但互联网和次贷的推导过程太超前,建议删掉。”
雷宜雨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长江。江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青灰。一艘破冰船正在作业,船头撞开冰层的闷响隐约传来。
“留着。”他说,“就当是个彩蛋。”
民生大厦顶层的会议室里,暖气开得很足。
长桌周围坐了十几个人,有穿西装的经济学家,也有裹着棉袄的钢厂会计,甚至还有两个戴眼镜的邮局职员——他们手里都拿着那份白皮书,有人皱眉,有人窃窃私语。
老吴蹲在角落的火炉旁烤手,金牙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亮。“这帮书呆子,”他压低声音对雷宜雨说,“刚才争了半天什么‘货币乘数’,我看他们乘个屁。”
雷宜雨没接话。他的注意力在桌尾一个穿藏蓝制服的年轻人身上——那人一直没发言,只是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几乎被讨论声淹没。
“郑明的人。”苏晚晴悄声道,“金融办新来的科员,姓林。”
雷宜雨点点头,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幕布上是一张手工绘制的国债收益率曲线图,墨迹还没干透。
“各位,”他开口,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明年五月,国债期货会重新开闸。”
一阵骚动。穿西装的经济学家们交换眼神,邮局职员则一脸茫然。
“依据呢?”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问,他是武大经济系的教授,手指关节粗大,像是常年捏粉笔留下的痕迹。
雷宜雨翻开白皮书第37页,指向一组数据:“今年财政赤字占Gdp的2.7%,明年国企改革需要资金,财政部一定会重启国债期货市场融资。”
“那互联网泡沫呢?”有人质疑,“现在连‘因特网’都没几个人听说过!”
雷宜雨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美国网景公司明年上市,市值会突破20亿美元。五年内,全球互联网企业估值将膨胀到不可持续的程度。”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至于次贷危机——”雷宜雨的粉笔停在半空,“美国房价连续七年上涨,银行放松贷款标准,垃圾债券打包成金融产品……这个链条一旦断裂,就是系统性风险。”
桌尾的制服年轻人突然抬头,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个明显的墨点。
散会后,雪下得更大了。
雷宜雨站在窗前,看着参会者陆续离开。他们踩过积雪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像被擦去的铅笔痕迹。
“那个小林没走。”老吴凑过来,扳手指向楼下,“在门口晃悠呢,估计等咱们下班。”
苏晚晴正在整理文件,闻言抬头:“要避开吗?”
“不用。”雷宜雨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给老吴,“把这个给他。”
信封里是一份剪报合集,最上面是1988年《经济日报》的一篇报道,标题是《国债期货试点可行性研究》,作者署名“郑明”。
“这是……”老吴捏了捏信封,疑惑道。
“让他带句话。”雷宜雨系上大衣扣子,“就说327合约的教训,有人记得。”
深夜的长江边,风雪呼啸。
雷宜雨独自走在江堤上,手里攥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电报来自深圳,内容只有一行字:“网景公司提交Ipo申请。”
他停下脚步,望向对岸的武钢高炉。炉火在雪夜中通红,喷出的烟尘被风吹散,像一片淡墨色的雾。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站在汉正街的集装箱里,用红蓝铅笔在报纸边角写下第一个商业计划。那时没人相信一个倒卖国库券的小贩能预见未来。
而现在,未来正按他写下的轨迹缓缓展开。
雷宜雨把电报折好,塞进大衣内袋。雪落在他的肩头,又很快融化,像无数个尚未实现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