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民生路印刷厂门口,雷宜雨掸了掸西装袖口沾到的露水。铁栅栏门内飘出刺鼻的油墨味,与记忆中防汛墙钢管里的酸腥气诡异地重叠。昨夜从718轮截获的那捆湿漉漉的汇票还锁在保险柜里,但更让他警觉的是夹层中脱落的红色碎屑——在紫外灯下显出的不是武钢财务章,而是《长江证券快讯》的报头暗纹。
老吴踹开车间侧门的锈锁时,一台老式轮转机正嗡嗡空转。墨槽里的青色油墨泛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流水线上散落的报纸校样全是同一期——头版头条用加粗字体印着“国债贴息政策研讨中”,但日期却是三天后的。
“盗版?”苏晚晴的指尖在油墨未干的纸面上顿了顿,“不,是预印。”她突然掀开校样堆,底层压着几张泛黄的图纸——轮转机的供墨系统被改装过,墨管分支连接着三个标有“防汛专用”的金属罐。
雷宜雨蹲身拧开其中一个罐子。本该装黑色油墨的容器里,沉淀着蓝绿色结晶,与江城速运链条润滑油中的磁性颗粒如出一辙。墙角堆放的油桶上,“汉阳五金厂”的标签被撕去一半,残留的胶痕拼出个歪斜的“327”。
厂区后巷传来自行车铃铛声。三个穿深蓝工装的男子正往板车上搬纸卷,车把挂着的搪瓷缸里飘出檀香味。雷宜雨眯眼看清他们耳垂上的铜钉时,板车已拐进巷子深处,只留下地上一串油墨滴痕——在晨光中由青转红,像一条通往未知的隐形路径。
武汉信托档案室的防潮柜里,李维民正用放大镜比对两份《证券快讯》。一份是公开售卖的正式版,另一份从718轮底舱的铁皮箱中缴获。
“水印材质相同,但盗版的油墨遇热会变色。”他推开窗户,正午阳光照在盗版报纸上,头版头条的“贴息”二字逐渐褪成空白,露出底下另一行小字:“青山码头b区3号仓”。
苏晚晴将紫光灯转向纸背。原本该印报社地址的位置,浮现出自行车链条的凹槽示意图,节距标注为3.27毫米。老吴突然“啧”了一声——他刚发现两份报纸的印刷日期编码差异:正式版末尾印着“wht-92”,盗版却是“wh-327”。
“不是简单的盗印。”雷宜雨捻起盗版报纸抖了抖,夹页飘落半张粮票,1983年全国通用版的暗记在紫外线下显出武钢厂徽,“他们在用证券周报传递仓位指令。”
楼下突然骚动。信托营业厅里,几个散户正举着变色的报纸要求解释。柜员手忙脚乱地翻找档案时,雷宜雨注意到窗外停着的自行车——骑手没戴江城速运的橙色袖标,但后座铁皮箱的锁扣上焊着熟悉的链条节。
汉阳造纸厂的废浆池冒着刺鼻的蒸汽。老师傅用铁钩捞起一捆未化开的纸浆,纤维中嵌着几缕未褪色的蓝绿色丝线。
“上周送来的‘防汛专用纸浆’掺了这东西。”他踢了踢脚边的麻袋,标签上收货方竟是长江证券,“说是增强纸张韧性,可烘干后磁铁都能吸起来。”
雷宜雨接过浆块对着夕阳转动。纸浆中的金属丝排列成奇特的波纹,与自行车链条转动时的纹路完全一致。苏晚晴蹲在池边,突然用镊子夹起一片未溶解的纸屑——放大镜下可见微雕的K线图,底部标注“327-92.5.16”。
“这不是证券周报的用纸。”老吴翻出生产日志,“是国债现券的残次品回炉!”
厂区广播突然播报安全生产通知,背景音里夹杂三短一长的电流杂音。工人们同时摸向耳后,这个动作让雷宜雨想起轧钢厂里那些盖汇票的蓝手套。
暮色中的长江证券大楼灯火通明。雷宜雨站在资料室窗前,看着楼下散户们争抢刚送达的《证券快讯》号外。油墨未干的头版赫然印着“财政部深夜发布国债贴息公告”,正是上周盗版报纸预言的内容。
苏晚晴将紫外灯照向号外报纸。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武钢厂徽水印,只是这次隐藏在“贴息”二字的笔画间。老吴从交易大厅冲进来,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委托单——所有押注贴息的单子都出自同一批账号,开户日期全是1992年3月27日。
“要拦截明天的出报吗?”
雷宜雨摇头,目光落在印刷厂方向。远处民生路的屋顶上,一轮血月正从雾霭中浮起,月光下隐约可见载满纸卷的板车正驶向青山码头。他知道那些掺了磁性丝线的纸张将印出什么——不是新闻,是一张张精心编织的网,等着散户们像江鱼般自投罗网。
江风掠过窗棂,吹散桌上几张作废的校样。最上面那张空白处,有人用红铅笔写了行小字:“油墨战争,胜负不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