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倒春寒还未散去,汉正街的商户们已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雷宜雨站在民众乐园仓库的二楼窗口,指尖捻着一张《长江日报》,头版赫然印着《武钢地磅科科长涉嫌贪污被查》的新闻。报纸边缘沾着蓝墨水,是他昨夜用褪色复写纸誊抄的周瘸子走私记录。
“雷哥,周瘸子断尾求生了。”大建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油印的《市容整改通知》,“他丢了个地磅科的心腹,但染坊街的布料线还在运转。”
雷宜雨接过通知,市容办王振国的签字龙飞凤舞,落款处还盖着“特急”红章——雷氏流动商摊因“占道经营”被勒令每日罚款50元。90年代武汉摊贩日均利润不过20元,这分明是逼人关门。
“查清楚布料来源了吗?”雷宜雨问。
苏晚晴从保温杯相机残留的胶卷中抽出一张放大照片——周瘸子的走私账本上,一行蓝墨水字迹格外刺眼:“武钢劳保库-1989.11,靛蓝牛仔布2000匹”。
“布边有钢印代码。”她指着照片边缘的模糊纹路,“和武钢被盗库存批次吻合。”
雷宜雨冷笑,转身从痰盂底抠出一块磁铁,啪地吸在墙面的武汉地图上:“大建,扮成废品回收员去染坊街蹲三天,记下所有‘鄂A-43’开头的卡车。”
染坊街的老周是雷宜雨的合作方,专为武钢劳保服做固色处理。但第三天深夜,老周跌跌撞撞冲进仓库,手里攥着一张武钢工会便签,字迹是用褪色复写纸写的:
“想要儿子活命,拿雷氏染料配方来换。”
绑匪留的信纸边缘沾着机油——周瘸子码头工人的标配。
“雷老板,我就这一个儿子啊!”老周跪在地上,袖口还沾着未干的靛蓝染料。
雷宜雨扶起他,从工作台抽屉取出一只搪瓷缸,缸底沉淀着黑紫色粉末——武钢废渣提炼的钒钛显影剂。
“配方可以给。”他将粉末倒入染料桶搅拌,“但得加个‘料’。”
苏晚晴迅速在笔记本上列出化学式:“钒离子遇汗液氧化,48小时后显蓝色‘赃物’字样。”
大建拎起一条刚染的工装裤泼上盐水,布面逐渐浮现淡蓝纹路——正是武钢库存编号“w-8907”。
“让老周告诉绑匪,染料必须用长江水调。”雷宜雨眯起眼,“周瘸子在汉江有抽水站,两套水源配方……三天后他的布全得褪成迷彩纹。”
染坊街的清晨总是带着碱水味。雷宜雨站在巷口的早餐摊前,看着市容办的卡车轰隆驶入——王振国亲自带队,车斗里堆着印有“三无产品查封”的麻袋。
“雷氏商行违规使用工业染料!”王振国挥舞盖红章的文件,“全部没收!”
稽查队员粗暴地扯下晾晒的工装裤,却没发现雷宜雨昨夜缝入夹层的武钢签收单和走私码头交接记录。这些“赃物证据”被市容办依法没收后,将自动进入政府审查流程。
“王主任,这批布是要送国营洗衣房消毒的。”雷宜雨“焦急”地拦住卡车,“武钢工会订的劳保服……”
“少废话!”王振国一脚油门,满载证据的卡车直奔洗衣房——那里有位武钢工会家属当主任。
国营洗衣房的消毒蒸汽高达120c。
当染了钒钛显影剂的工装裤被扔进蒸汽柜,布面上的“w-8907”编号遇热氧化,骤然变成刺目的猩红色。洗衣工吓得跌坐在地:“领、领导!这布会流血字!”
主任抓起电话直通武钢纪委。两小时后,审计组在周瘸子仓库查出3000匹“武钢特供”布料——每匹内衬都缝着褪色复写纸写的走私记录。
雷宜雨在没收的工装裤口袋摸到一张纸——最新一期《上海服饰》内页,被人用钢渣墨水圈出“复古做旧”专栏。
专栏角落有行小字:“广州白马市场现货价¥12\/米”——正是周瘸子走私布料的源头。
“大建,去武钢劳保厂。”雷宜雨抖开杂志,“咱们的‘移动试衣间’该升级了。”
窗外,长江货轮鸣笛声掠过染坊街的蓝染布幡,像一声悠长的战前号角。
雷宜雨站在武钢劳保厂仓库门口,指尖捻着一块褪色的靛蓝工装布,布料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但质地依然厚实。仓库里堆满了积压的劳保服,灰蓝色的工装裤像小山一样摞到天花板,每一件都印着“武钢劳动保护”的红色字样。
“雷哥,这玩意儿能卖出去?”大建踢了踢脚边的麻袋,扬起一阵灰尘,“现在谁还穿这种老土工装?”
雷宜雨没回答,将布料对着阳光展开,褪色的部分泛着不均匀的白痕,像是被漂洗过无数次。他忽然笑了:“老吴,染布坊的老周还能联系上吗?”
老吴正蹲在地上检查工装裤的针脚,闻言抬头:“能是能,但染一件裤子成本就得两块,这批货起码五千条,全染了不划算。”
“不染全部。”雷宜雨从兜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上海服饰》,翻到其中一页——模特穿着做旧牛仔裤,裤腿磨白,膝盖处故意撕破,标价“进口潮款,198元”。
“咱们做‘复古款’。”
——三天前,他从周瘸子的走私船截获了一批广州牛仔布,正愁没渠道消化,现在武钢的积压工装裤反而成了现成的原料。
民众乐园仓库里,染布坊的老周带着两个徒弟支起三口大铁锅,靛蓝染料沸腾翻滚,褪色的工装裤被扔进去重新上色。林维生蹲在一旁调配化学药剂,时不时往锅里加一勺“秘方”——武钢废渣里提炼的金属粉末,能让染料附着更牢固。
“雷哥,这颜色不对啊!”大建拎起一条刚染好的裤子,深蓝色的布料上泛着奇特的紫铜光泽,“咋还闪金光呢?”
雷宜雨接过裤子抖了抖:“林维生加的钒钛粉,阳光底下有金属质感,上海那边叫‘镭射牛仔’。”
苏晚晴推了推眼镜,迅速在账本上记下新名词,又补充道:“但江汉路摆摊的市容稽查越来越严,上周刚没收了二十个流动摊贩的货。”
“所以不能摆摊。”雷宜雨从墙角拖出几个折叠铁架,“咱们搞‘移动试衣间’。”
老吴用废旧自行车钢管焊了十个可折叠的三角架,挂上帆布就成了简易更衣室。大建带着物流队的小伙子们蹬三轮上街,车斗里堆满重新染色的工装裤,车把上挂着“武钢特供潮款,试穿满意再买”的硬纸板招牌。
“姑娘,试试?这裤子上海卖两百,咱们厂里直供,只要三十!”大建拦住一个穿喇叭裤的年轻女孩,指着三轮车上的“试衣间”,“帆布一拉就能换,绝对看不见!”
女孩将信将疑地拎起裤子钻进帆布棚,三分钟后出来,裤腿卷起两折,露出纤细的脚踝,灰蓝色的布料衬得腿型笔直。她对着三轮车后视镜照了照,突然掏钱:“再来一条!”
江汉路天桥下,雷宜雨的“移动试衣间”生意火爆,二十辆三轮车排成长龙,年轻男女排队试穿。老吴蹲在路边收钱,腰包里塞满了十元钞票。
“雷哥,今天起码卖了一千条!”大建兴奋地凑过来,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票子。
雷宜雨正要说话,街口突然传来刺耳的哨声——市容办的稽查队来了,十几辆自行车横冲直撞,领头的男人举着喇叭大喊:“无证摊贩!全部扣押!”
人群瞬间乱成一团,老吴一把扯下三轮车上的帆布,大建蹬车就要跑。雷宜雨却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稽查队自行车后座的麻袋上——那分明是周瘸子码头常用的走私货包装袋。
“别慌。”他低声对大建道,“把裤子都堆到路边,摆整齐。”
稽查队冲到跟前时,褪色工装裤已经整整齐齐码在人行道上,每摞裤子旁还立着块木牌:“武钢下岗职工再就业产品展销”。
“同志,我们是帮武钢处理积压库存。”雷宜雨掏出盖着公章的介绍信,“市总工会特批的‘帮扶项目’。”
稽查队长盯着介绍信看了半天,突然压低声音:“周老板让我带句话——染坊街的生意,该交的‘管理费’一分不能少。”
雷宜雨眯起眼,果然,周瘸子把手伸进了市容办。
当晚,民众乐园仓库。
“染坊街的‘管理费’明摆着是敲诈!”大建气得一脚踹翻铁锅,染料泼了一地。
苏晚晴翻着账本皱眉:“周瘸子控制了市容办,咱们的流动摊贩根本躲不掉。”
雷宜雨没说话,从墙角拖出一摞褪色工装裤,拎起剪刀“刺啦”划开裤腿,又用砂纸打磨边缘,最后泼上半瓶漂白水。原本灰扑扑的工装裤,转眼变成了“做旧破洞款”。
“既然躲不掉,就让市容办替咱们卖。”
——三天后,江汉路步行街上突然出现十几个穿制服的“城管”,推着统一的三轮车,车上挂着“下岗职工爱心摊位”的横幅,卖的全是雷宜雨特制的“破洞工装裤”。
稽查队长王振国亲自坐镇,逢人就宣传:“支持国企改革!买裤子送武钢劳保手套!”
周瘸子得到消息时,气得砸了办公室:“王振国这个吃里扒外的!”
他不知道的是,王振国儿子刚被安排进武钢技校,而雷宜雨“恰好”捐赠了五百套崭新工装当校服。
深秋的汉正街,雷宜雨站在新租的档口前,招牌上“雷氏工贸”四个大字刚刷完金漆。
仓库里,五千条积压工装裤全数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广州发来的牛仔布订单。大建清点着账目,声音发颤:“雷哥,这批裤子净赚八万!”
雷宜雨却看向窗外——市容办的三轮车队仍在街头穿梭,车斗里堆满“武钢特供”的工装裤,而每卖出一条,周瘸子的“管理费”就少收一份。
苏晚晴合上账本,轻声道:“周瘸子不会罢休。”
“当然不会。”雷宜雨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电报,“广州那边刚到的消息,周瘸子的牛仔布走私线被海关端了。”
他拎起最后一条褪色工装裤,裤腰内侧赫然缝着一块小布标——“made in wu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