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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檀香是陈年的老山檀,沉得像化不开的墨,混着案头松烟墨的清苦,在晨光里漫成一片凝滞的肃穆。秦朗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砖缝里似乎还渗着昨夜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头顶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带着帝王特有的金石般的沉稳,却比朝会时松快了些许,像紧绷的弓弦暂歇了片刻。

“起来吧。”

陈清然的声音从龙椅方向漫过来,裹着檀香的雾气,“后天便要动身了?”

秦朗叩首起身,垂着眼帘应道:“是,陛下。行囊已备妥,只待吉时启程。”

抬眼时,正撞见皇帝指间捏着份奏折,朱笔悬在纸页上方,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陈清然比去年朝会时更显威仪,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流转,衬得他眉眼间的锐气愈发沉凝,像淬了火的剑,藏在锦鞘里仍透着锋芒。

“凉州的事,温启铭同你说透了?”陈清然放下朱笔,指尖在奏折边缘轻轻点着,那点动作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思忖,“镇北王陈崇岳,性子是出了名的烈,比幽州的幽王还硬三分。”

秦朗应声:“温祭酒提过。镇北王戍守凉州三十年,风霜刻在脊梁上,劳苦功高。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地砖的纹路里,斟酌着词句,“晚辈听闻,王爷对朝廷近年的新政,心下多有存疑。”

“何止是存疑。”

陈清然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像冰面下的暗流,没达眼底就冻住了,“去年朕想在凉州设茶马司,他一封奏折递回来,字字都带着边关的沙砾,说‘胡马岂能换我朝茶叶?恐养虎为患’,硬是把这事压了半载。”

御书房里静了下来,只有铜漏的滴答声在梁柱间荡,敲得人心头发紧。秦朗知道,皇帝说的何止是茶马司。镇北王手握三万玄甲军,又是太祖嫡脉,在凉州的威望比布政使还重,连地方官的任免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这般权势,于帝王而言,终究是根扎在心头的刺,不拔不快,拔了又怕流血。

“你在幽州用的推恩令,”陈清然忽然转了话锋,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像带着秤砣,要称出他肚里的深浅,“让幽王宗族把封地分给子弟,既分了势,又没动刀兵,这法子倒是巧。”

秦朗心头一凛,青砖的凉意顺着膝盖往上渗,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袍角:“幽州宗族杂居,本就有析产的旧俗,推恩令不过是顺了他们的性子,谈不上‘巧’字。”

“凉州呢?”

陈清然追问,声音里添了几分锐利,“镇北王膝下有三子,长子在京中任闲职,次子三子随他在凉州掌兵。你觉得,这推恩令,能用在他身上吗?”

这话像块冰投进滚水里,在秦朗心里炸开层层白雾。他抬眼望向皇帝,见陈清然正盯着他,眼底有期待,更有警示,像在说“朕知道你懂,说说看”。他忽然明白,这场召见从来不是简单的临别嘱托,而是场不动声色的考较,考的是他对朝堂深浅的拿捏。

“陛下,”秦朗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气息带着檀香的沉,“镇北王与幽州部族不同。他是皇室宗亲,是守在大陈北境的盾。推恩令若用在他身上,怕是要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他们会想,连守土的王爷都要被削权,谁还肯为朝廷拼命?”

陈清然没说话,只拿起案上的茶盏,揭开盖子撇了撇浮沫。白瓷盏沿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却让秦朗后背渗出细汗,顺着脊骨往下滑。

“但凉州的部族,”秦朗话锋再转,声音稳得像钉在地上的桩,“却是另一番光景。晚辈查过卷宗,凉州鲜卑、羌等部族,首领多是父子相承,子弟间为了牛羊、草场、继承权,年年都要红几次眼。若能在他们之中推行推恩令,许以朝廷册封,让子弟们知道,不必刀兵相向也能得好处——既能分其势,又能让他们感念皇恩。”

他顿了顿,迎着皇帝的目光道:“如此,或许能让镇北王看到,推恩令并非‘削权之术’,而是‘安边之策’。”

陈清然终于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了几分真切的暖意:“你倒是比温启铭说的更通透。他只劝朕‘徐徐图之’,却没说清这‘图’字该从何落子。”

他放下茶盏,从案上拿起一枚虎符,递了过来。虎符是玄铜铸的,虎首狰狞,齿爪锋利,冰凉的铜气顺着掌心往骨缝里钻,沉甸甸的像压着整座凉州的山:“这是调兵的半符,你带着。凉州不比幽州,真出了乱子,光靠嘴皮子没用。玄甲军虽听镇北王的,但见了这半符,至少能给你争取几分喘息。”

秦朗双手接过,指腹摩挲着虎符上的凹凸纹路,忽然觉得这铜疙瘩比七公主的军报、柳如是的商路图更重——那两份是暖意,这份是性命,是朝廷压在他肩上的信任。

“镇北王那里,”陈清然又道,“朕已给他写了封信,说你是去‘助他理民政’,暂不涉军务。你到了那儿,多听少说,先把部族的脉摸清楚——哪些人是镇北王的死忠,哪些人心里打着小算盘,哪些人是墙头草,都得记在心里。”

他忽然叹了口气,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显露出几分,语气里泄出些常人难见的疲惫,像紧绷了许久的弓弦,难得松了半分:“朕知道这差事难。但凉州不能再乱了,去年冬天鲜卑人抢了粮草,饿死了不少边民;镇北王也不能一直‘刚’下去,他那性子,再熬几年,怕是要跟部族拼个两败俱伤。你在幽州能让幽王放下刀,或许……也能让他松松紧绷的弦。”

秦朗躬身,脊梁挺得笔直:“晚辈定不辱使命。”

“去吧。”

陈清然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朱笔,笔尖落在奏折上,“后天离京,朕就不送了。宫里的规矩多,送了反倒添堵。”

秦朗再拜告辞,退出御书房时,晨光已漫过汉白玉栏杆,在长廊的金砖上淌成河。他握着那半枚虎符,指腹反复摩挲着虎首的棱角,忽然觉得这铜器比什么都沉——比柳如是的水囊多了几分寒凉,比老镖头的商路图添了几分锋利。皇帝的话像层窗纸,没捅破,却让他看清了凉州真正的棋局:不止是部族纷争,更是皇室与藩王的角力,新政与旧势的碰撞,是要在刀光剑影里,硬生生挤出一条能让各方都活下去的路。

他抬头望向宫墙外的天,湛蓝得像被水洗过,连朵云都没有。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了,带着柳家父女的暖意,带着皇帝的嘱托,也带着朝堂的暗流。凉州的风沙里,藏着的何止是部族恩怨,更是一场需要用“人心”拆解,用“权术”平衡,用“性命”兜底的困局。

但他脚步没停,沿着长廊一步步往前走。掌心的虎符渐渐被体温焐热,铜质的凉意在暖意里慢慢化开,像在提醒他——此行虽难,身后却有整个大陈的重量,推着他,也托着他,不得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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