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台如沸鼎之水。百姓踮脚张望,商贾抚须沉吟,官员交头接耳,世家子弟摇扇品评,十二道目光汇于殿中,却在六座学院的策论里照见不同的山河。
百姓群里,卖炊饼的王大叔捅了捅邻座老农夫:“那苍梧书院的小子说得对,去年我家老二就是被青苗钱逼去当兵的。”
话音未落,菜贩张婶抹着泪插话:“我娘家侄儿在云澜郡开铁矿,说官府统管后,总算能拿够工钱了……”
人群中忽有争吵:“富民才是根本!”
“没国富哪来民安?”
唾沫星子溅在“轻徭薄赋”的宫墙上,像开在灰墙上的野花。
商贾堆里:扬州盐商吴老爷捋着山羊胡:“致远书院那算盘打得精,循环账若真能行,咱们赊货的利钱也能松快些。”
身旁布商李娘子却皱眉:“就怕胥吏又在账上玩花样,去年我交的‘市舶税’,明明按律减半,最后还是多收了三成。”
两人身后,年轻的粮商捏着算筹默算:“若按白露书院的均输法,南粮北调的损耗能减两成……”
官员席间:户部员外郎捏着茶盏冷笑:“书生就是书生,青苗钱若真按‘三限法’收,国库岁入要少十万两。”
御史台主簿却放下奏疏:“苍梧书院那道伤疤,倒是提醒了咱们——去年江南十三县报‘无灾’,结果饿死千人,这‘灾年’的标准确实该重定。”
两人身后,新科进士攥紧袖中策论:“或许……真该仿《商君书》立‘吏律’,治治胥吏?”
世家子弟中,英国公府的公子摇着竹扇:“清风书院那篇‘财散则民聚’,倒像是给咱们这些‘财聚’之家敲警钟。”
身旁县主却撇嘴:“我看云澜书院的‘耕战’更实在,北边北魏又在抢草场,不攒钱粮,拿什么练兵?”
忽然有人轻笑:“诸位且看镇南王的脸色——他前年在扬州,青州两地办屯田,怕是更属意苍梧书院的粗话。”
镇南王陈昊抚着腰间玄铁刀,刀鞘上“攘越”二字被磨得发亮。他出身行伍,去年刚从南越战场回来:“睿渊,这些书生说得热闹,可若没银子养兵,南越的战船开到扬州城下时,你跟他们讲‘民为贵’?”
三皇子陈睿渊指尖摩挲着暖炉上的“仁”字纹,眼尾微挑:“王叔说得是。但去年青州闹蝗灾,百姓易子而食时,若没青苗钱赈济,怕现在连当兵的丁壮都没了。”他忽然望向殿中堆积的策论,“不过那致远书院的‘循环账’倒有意思,让户部把各地胥吏的‘火耗’旧账都翻出来,查查多少‘利滚利’是落在了私人腰包。”
陈昊浓眉一拧,忽然从靴筒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我在青州捡到的青苗钱借据,上面利息竟达五分!若按律‘年利不得过二分’,这些胥吏该剥几层皮?”
陈睿渊目光一沉,暖炉里的炭火星子突然爆响,映得他面上忽明忽暗:“王叔放心,待大比之后,儿臣自会请父皇下旨,让御史台‘好好查账’。”
国子监这边,林夫子抚须叹息:
“看这六卷策论,竟无一人提‘井田制’。古法虽不可尽循,但‘制民之产’的根本,终究不该忘啊。”他袖口露出半卷《孟子》,“民为贵”三字被朱砂圈了又圈。
武夫子拍案震得茶盏乱晃:
“云澜书院那小子对脾气!当年我在边军,缺衣少粮时,哪个不是靠‘屯田实边’撑过来的?没铁没粮,读再多圣贤书也是酸秀才!”
温清悠指尖轻点策论:
“诸位看白露书院的算筹推演,‘均输平准’若与‘市易法’结合,或可平抑物价。只是……”她忽然压低声音,“去年试行市易法时,三司使的侄儿强占商铺,这事若不根治,再好的法也是空文。”
林诗允攥紧袖口道:
“苍梧书院的陈大柱说得糙,却是实情。我听闻去年家乡交青苗钱,里正按‘上户’标准收的,有人去衙门说理,反被打了二十板子——若不能让百姓告官有路,再好的‘民贵’都是空话。”
秦朗凝视殿中洛洪的朱笔,良久未语。
“诸位可知,洛大人方才在‘胥吏考核’上画了圈?”
“变法者总说‘法无完人’,却忘了:执刀的若是豺狼,再好的刀也会变成吃人的牙。”
武夫子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老茧擦过他衣袖:“待会你上台时,便把这话刻在策论里。若怕触怒权贵……”
“某给你撑腰,给你镇纸。”
日头漫过观礼台时,秦朗看见镇南王的玄铁刀与三皇子的暖炉在廊下交叠成影。铜漏再次滴响,他摸出腰间国子监令牌,背面“明法致用”四字被体温焐得发烫——这一场文锋试,终究轮到国子监的刀笔,要在“富国”与“富民”的刀刃上,走出第三条路了。
鼓声响起,栖梧书院的李慕然踏上台阶。她素白襦裙外罩着墨色披帛,发间一支竹簪刻着“格物”二字——那是她去年在书院后山拾的竹节,亲手磨了三日。广场内忽有窃窃私语:这是本次大比来首位女参辩者,曾在《农桑辑要》校勘中发现二十处谬误。
“诸位且看这个。”
她铺开的绢本上,绘着十二幅农具改良图,最右端是架青铜水轮,“青苗钱若专设‘农器贷’,贷民铁犁、水车,可使亩产增三成。”
指尖划过“均输平准”四字,“但需定‘三验法’:春贷时验户籍,夏耘时验农具,秋收时验粮斛,若有胥吏私吞,许百姓持‘贷契’直告州府。”她从袖中取出枚带齿的铁环,“这是我改良的‘代耕架’零件,可省一半人力——可这样的器具,却因胥吏索贿,至今困在书院工坊。”
洛洪注意到她裙角沾着草籽——应是今早还在试验田里。
李慕然忽然掀开图卷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农户手印:“这是扬州二十七个村落的联名按押,求贷铁犁而不得。”
她的声音突然发颤,“他们不懂‘富国富民’的大道理,只知道:手里的木犁耕不动板结的土地,锅里的野菜粥就填不饱孩子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