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了,顾小将军。”
李景衍握住酒壶对准萧溯干裂的唇,酒液顺着他下颌流淌。
“咳咳...能被陛下牢记,是微臣的荣幸。”
李景衍眼角微弯:“那年,顾小将军还是我朝的新科武状元呢。”
武状元...
酒水呛得肺疼,萧溯垂着头,铁链在石墙上拖出刺耳声响。
他右肩的箭伤已溃烂,脓血混着干涸的血痂透穿中衣黏在皮肉上,左腕被金吾卫用夹棍夹碎骨头缠着浸血的布条。
“呵。”
喉间溢出低笑,咳出的血沫溅在李景衍绣金靴面上。
“笑什么?”李景衍歪头,指尖抬起萧溯下颌。
胸腔震动扯动伤口,萧溯的左眼肿得只剩条缝,右眼却亮得惊人。
“是笑朕手段太温柔,还是笑程朝瞎了眼,竟信你这将死之人能护她周全?”
萧溯偏头避开那只手,嘴角扯出带血的弧度:“陛下若想逼供,不妨学市井泼皮,割舌头剜眼睛。”
他舔了舔唇上的血痂:“这般温言软语,倒像深宅里争宠的男人。”
“砰”
酒壶砸在石墙上,酒水泼了李景衍半袖。
“萧溯啊萧溯。”
他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你以为朕不知,程朝藏在乱葬岗的暗桩?你以为徐玉连夜改的城防图能逃得过朕的眼线?”
萧溯无声抬头,血沫顺着下巴滴在李景衍手背。
“她究竟哪里好?即便程朝曾在徐玉身下承欢,顾将军也丝毫不介怀么?”
四目相对时,李景衍想起三年前的冬猎,他一箭射中老虎的咽喉,那畜生也是这般濒死倔强的诶眼神,要用最后一口气记住仇人模样。
萧溯气息微喘,一双黑眸不带半分活人气息漠然凝视着眼前之人:“你意欲何为,是想说她不洁?”
歌谣女子美德,需完璧之身需美貌需娇憨需惹人怜爱,需守贞...
他低笑一声:“一个女子曾有过情事便是不洁之举?真是可笑。”
“来人。”
李景衍甩袖起身,长靴碾过地上的酒渍:“给我们顾小将军换副新刑具,朕记得刑房新制了套刑具,”
牢卒抬着刑具进来,由精铁打造的人形框架,关节处嵌着锋利的钢钉。
“据说能让人在剧痛中保持清醒,连喊三天都断不了气。”
李景衍亲手将萧溯的双臂按在铁扣处,指尖抚过他后背凸起的脊骨:“顾小将军替朕试试。”
“呃!”
钢钉刺入肩胛骨的瞬间,萧溯闷哼出声,李景衍盯着他绷紧的后颈,看青筋在苍白皮肤下膨胀。
“何为洁,何为不洁?”
绳结勒进萧溯皮肉,汗水混着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刑具上。
他忽然将头往前一送,额头重重撞在李景衍眉心:“你们一个背信弃义,一个残害忠良,此为不洁。”
李景衍眯起眼,眼前奄奄一息的男人抬起头,右眼强撑着睁开,眼底燃着近乎疯癫的光。
“程朝,她比你们任何一人都要干净。”
破碎的指甲在刑架上刻出程朝的名字:“她是我见过最勇敢机敏的女子。”
“啧。”
李景衍摸向额头的血痕,指腹沾到的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萧溯的,牢卒们屏住呼吸,连铁链晃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死寂。
“哈哈哈哈好!”
李景衍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抓住萧溯的头发迫使他抬头,拇指碾过渗血的唇瓣:“妙极了,朕许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猎物了。”
他松开手,看着萧溯因剧痛发作而抽搐的身体:“让他好好活着,等程朝来救。”
离开地牢时,李景衍在门口遇见徐玉。
宰相大人素服上沾着星点泥污,显然是从府外直接赶来。
“陛下又去看萧溯了?”
徐玉的声音平稳如常,在看见李景衍额角血痕时,瞳孔微微收缩。
“徐爱卿心疼了?”
李景衍抬手拨弄徐玉腰间的玉佩:“放心,朕不会让他死得太快。毕竟...程朝若没了牵挂,又怎会乖乖钻进朕设的局?”
徐玉垂眸避开那道目光,李景衍藏在龙袍下的手腕上被萧溯挠出的血痕,程朝的这盘棋将迎来最惨烈的绝杀。
他抬头时眼底无波无澜:“陛下若想稳固帝位,不妨将萧溯押至午门示众。”
午门?
李景衍挑眉,眨眼间勾住徐玉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笑:“徐爱卿果然懂朕。不过示众么...”
他指尖划过徐玉腕间的刀疤:“要让程朝看得清楚,朕断了萧溯的手脚筋,再剜去一只眼睛。你说,如此如何?”
徐玉的睫毛剧烈颤动,在李景衍松手的瞬间恢复如常,空气中残留的龙涎香与人血味。
徐玉转身走向相反方向,地牢深处传来萧溯的低吟。
这世间,从来没有干净的棋子,程朝,就让他这枚脏了的棋子铺一条干净的路吧。
...
残阳似血,午门城楼上的断绸在风中摇曳。
萧溯被铁链锁在断头台上,身上的囚衣已被鲜血浸透皮肉翻卷着,溃烂处爬满绿豆大的蛆虫。他的左手筋脉已断,五指如枯枝般垂着,右眼蒙着渗血的布条。
他抬起头从缝隙里看见天边那抹火烧云,从前程朝最爱穿绛色的衣裳。
“时辰已到!”
刽子手扬起鬼头刀,刀身映出李景衍在城楼俯瞰的身影。
萧溯欣然笑了,断腕处的血珠飞溅,刽子手的手颤了颤。
程朝若还活着,此刻定在赶来的路上吧...
“慢着!”
程朝攥着马绳的手青筋暴起,诏书边缘已被冷汗浸透。
“程朝,你果然来了。”
李景衍的声音从城楼飘下,是猫戏老鼠的惬意。
他抬手示意刽子手退到一旁,与徐玉一同走到萧溯身前:“程朝,朕等你很久了。”
程朝翻身下马在触地时踉跄了一下,昨夜突围时中了埋伏,她的右腿还插着半支箭,螟蛉欲扶,被她不动声色地推开。
“陛下一直在找一件宝物吧。”
她一步一步走向断头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姿却比任何时候都走得挺直。
程朝仰头望着李景衍,阳光刺得眼底发疼:“陛下,程朝给您提个醒,您大可派人去太庙密室查验,那里有先帝的血诏。”
这话出口,城下百姓顿时哗然。
李景衍的脸色瞬间阴沉,先帝这个老狐狸还是最疼程朝。
无声的硝烟中,程朝挑眉一笑:“陛下,现在要不要求求我呢?”
啧。
李景衍挥了挥手,萧溯身上的铁链被斩断,刽子手在他摔倒用刀背狠狠砸在脊梁上。
“顾小将军。”
李景衍眼中染上病态的温柔:“你的小郡主来救你了,还不快谢谢她?”
程朝...
这不是营救,她是做好同归于尽的。
萧溯用仅剩的右手撑着地面抬起头,阳光穿过程朝的发丝织出金色的光轮,他看见她的手在发抖,裙角的血渍正在不断蔓延开。
他的心上人逆光而来,观音像,君子骨。
萧溯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沙哑得像破锣:“程朝,别换。”
“萧溯,你知道么?这天下最狠的不是毒药,是人心。”
程朝于他身前屈身蹲下,指尖轻轻拂过他溃烂的右肩,声线轻柔带着几分执拗:“我偏要试一试这人心的猜忌,究竟能不能换你一条命。”
他的爱人是护他的利剑。
程朝伸手扶起他的肩膀,指尖触及那溃烂的皮肉时,猛地颤了一颤。她这才发现,那些伤口里竟埋着细小的钢钉,显然是李景衍特意命人嵌进去的。
“萧溯,今日我为你提剑战君王,他若能伤到你分毫,皆算我学艺不精。”
她将萧溯架起,萧溯无奈低笑借力靠着她往前走去,行至徐玉与李景衍中间时,他似是有意一撞,从二人中间挤开。
二人步伐缓慢,渐渐走出了法场。
望着程朝与萧溯离去的背影,李景衍嘴角的笑意愈发阴狠,沉声道:“速去太庙密室寻先帝血诏,再按血诏所指查找传位诏书!”
程朝扶着萧溯,坐上了城外的马车。
萧溯整个人软软地压在她怀里,脑袋轻轻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里带着忐忑与期许:“程朝,我们三人之中,你选的...是我,对吗?”
车轮碾过碎石,辚辚声里程朝垂眸觑着怀中之人,指尖轻叩他额角。
“顾小将军这张脸叫他们糟践成这般模样,日后怕是要负了玉树临风的美称了。”
她抚过萧溯后颈新结的刀疤,那伤痕自后颈如赤练盘桓斜斜游至耳后,狰狞处犹带未愈的血珠。
温热气息拂过她锁骨,萧溯玩世不恭低笑着:“破相便破相吧,省得那些人总嚼舌根,说我是吃软饭的,是你养在身边的男宠。”
程朝敛了笑,素手将狐裘又紧三分掩住他肩畔渗血的软甲,声线温柔得近乎呢喃:“先将这口气吊着,待到了九阳,纵是你需砌一座金楼养,我也由得你。”
马车踏月向九阳疾驰,这几个月萧溯饮下汤药后,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程朝...你选我吧,我不会让你输...”
朦胧中他再入长生渊,青鸟振翅掠过碧水,尾羽拂起的涟漪里映出陈年旧事。
那神鸟敛翅停于他肩头,朱喙微启:“凡人,汝为何而生?”
他答得毫不犹豫:“为程朝。”
“汝为何握剑?”
“为程朝。”
“汝愿为何而死?”
萧溯眸光坚定,字字千钧:“程朝。为她生慈悲,为她坠凡心,纵是魂飞魄散亦甘之如饴。”
青鸟凝视着他,似是感其赤诚。
青鸟的心头血由至纯之人的灵魂供养,他毅然献出自己的魂魄,只为化解程朝与乌戟尔之间难解的血咒。
或许是怜他一生孤寂,青鸟终赐下灵药与秘术,助他逆天改命。
萧溯...长生渊底的秘辛,你究竟瞒了我多少?
程朝凝视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以簪子挑开浸透血痂的绷带,腐肉间渗出的脓血混着碎布条,伤口处的钢钉虽已取出,但溃烂的皮肉仍在渗着脓血。取出随身带着的金疮药,她用帕子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清理着伤口,每擦拭一下,她的心就揪紧一分,仿佛那痛楚是加诸在自己身上一般。
睡梦中的萧溯瑟缩着蜷去,苍白唇瓣溢出断续呓语:“疼...别...“
程朝赶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不疼了,不疼了,有我在。”
指腹拂过他冷汗涔涔的眉骨,他蹙起的眉峰缓缓舒展。
待处理好伤口,程朝靠在马车角落,闭目养神。
她的思绪一刻也无法停歇,李景衍仍在派人追杀他们,他们便始终处于被动,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殿下,已到九阳城外十里的驿站。”螟蛉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
程朝睁开眼睛看着怀中的萧溯,犹豫片刻后,轻声唤醒了他:“萧溯,醒醒,我们到驿站了,先去休息一下。”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缓缓睁开,眼中还带着未褪尽的倦意。
萧溯强撑着想要起身,身子因失血过多而有些踉跄:“到了啊...”
“不急,慢慢走。”程朝伸手扶住他虚软的腰肢,将他手臂搭上肩头慢慢走。
驿站内,程朝要了一间上房。
她将萧溯安顿在床上,又吩咐小二打来热水和要了些吃食,待一切准备妥当,她坐在床边看着萧溯喝了几口粥才稍稍放下心来。
“程朝,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萧溯放下碗,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程朝沉思片刻,道:“李景衍如今手握重兵,又在四处寻找血诏和传位诏书,我们不能与他硬碰硬。九阳城是我的封地,那里地处交通要道,消息灵通。我们先在此处落脚打探各方消息,再做打算。”
“我们在明,他在暗,你始终要小心些。”萧溯眉头紧皱起。
程朝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别忘了,我程家与你顾家在朝中也有不少旧部和你安排的暗桩,我会派人去长安与他们取得联系,让他们密切关注徐玉和李景衍的动向。”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砰砰砰...”
程朝警惕地看了萧溯一眼,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黑衣暗卫单膝跪地,他压低声音道:“郡主,长安传来消息,李景衍已取传位诏书。”
程朝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继续打探消息,有情况立即来报。”
萧溯沉思片刻:“或许我们可以从他身边的人入手,找个突破口。”
程朝眼睛一亮:“你是说徐玉?他与李景衍关系密切,若能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萧溯点头道:“不错,徐玉野心勃勃,与李景衍不过是利益勾结,许以重利,说不定能让他为我们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