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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琅珩殁,冽锋院成座死人院,断壁间荒草疯长,枯藤缠绕褪色廊柱,斑驳秋千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叹息。

阿秋陪着程朝走入冽锋院,蓉儿单薄身影裹在洗得发白的夹袄里,她蜷在秋千上随着秋千摇晃,恍若随时会被风卷走。

阿秋叹气道:“这孩子到底无辜,生母为鸣冤屈血溅金銮,生父锒铛入狱问斩,连亲祖父都将她视作累赘。若非徐玉还有点良心庇佑着她,恐怕这孩子连条生路都没有。”

木秋千的吱呀声戛然而止,蓉儿抬起头,稚气未脱的圆脸上灰扑扑的:“三夫人你来了。”

“听你乳母说蓉儿你寻我,我便来了。”

寒气顺着她的指尖渗进袖中,不及蓉儿冰凉的体温。

程朝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孩子肩头,将瑟瑟发抖的小身子裹住:“怎的这般不知爱惜自己?数九寒天还在风口里坐着。”

蓉儿垂眸盯着掌心的檀木小盒:“这是我昨夜在母亲床榻上找到的。”

“母亲很喜欢你,想必这也是留给你的,三夫人你拿着吧。”小小的手捏着木盒递给程朝,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

程朝握紧木盒,掌心传来微微的灼烫感,她温柔抚过蓉儿冻得发红的脸颊:“蓉儿和婶婶住好不好?院里新添了地龙暖烘烘的。”

蓉儿推开了她的手,平静道:“三夫人,我困了,你回去吧。”

秋千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到的冰凉温度。

“郡主,我们走吧。”

阿秋扶起程朝,程朝一步三回头,蓉儿已重新蜷回秋千,单薄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融成模糊的轮廓。

嬷嬷问她:“姑娘在笑什么?”

蓉儿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任冰晶在掌心融化成水:“没什么,只是想到一出很好笑的戏。”

从冽锋院出来,程朝看到了徐玉,他负手立于风雪之中,玄氅下摆被卷上覆满霜花,乌发间散着细碎雪花。

程朝将木盒交给阿秋:“阿秋你先把这个带回去,好生收着莫让旁人瞧见,我同徐玉有话要说。”

她踩着积雪上前,靴底碾碎薄雪的脆响惊动了沉思中的人。

“郡主又去何处了?”

“随处走走罢了。”程朝拂去他肩头的落雪,指腹触到衣料下的僵硬,这场风雪都不及他周身寒意。

徐玉垂眸看她,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母亲的事情他还没有眉目,那个太监究竟谁,居然能藏匿的如此之深。

“郡主,我带你去个地方。”

寒风卷着雪粒扑来,将未说完的话绞碎在漫天飞雪中。

“吱呀。”

机关开启的瞬间,徐玉将她护在身后,二人贴着潮湿的石壁缓缓前行,壁龛里的长明灯明明灭灭。

转过最后一道弯,铁门虚掩着,昏黄烛火从门缝里漏出来。

徐玉顿住脚步,程朝顺着他颤抖的目光望去,密室中央的喜床上,徐案图正弓着腰对着阴影处的人谄媚行礼。

“义父放心,那贱妇的事绝无破绽。”

那人戴着青铜鬼面,蟒纹衣袍拖曳在地:“只叹天不遂人愿,让她寻着自尽的由头。”

“义父莫恼,那贱人还有个胞妹,虽不及她绝色,眉眼间倒有七分相似...”徐案图谄笑着往前半步。

“诶。”

青铜鬼面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当洒家是那等只重皮相的俗人?想当年洒家在掖庭为小奴,若不是她施以援手,早被那老阉货活活打死!”

徐案图慌忙赔笑:“是孩儿愚钝!义父重情重义,能瞧得上那妇人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都怪那贱人不识好歹辜负了义父这番心意!”

“罢了罢了,终究是有缘无分。可惜也未留下一个女儿做念想。”青铜鬼面发出长叹,指尖抚过面具上狰狞纹。

他话锋一转:“倒是听闻,你那位新夫人诞下了千金?”

“是。”

徐案图浑身一颤,额角冷汗滚落:“不过小女尚且年幼,待她及笄之年,定当亲自带她来给义父请安。”

袖子下的手背青筋暴起,程朝的指尖堪堪擦过徐玉的衣角。

徐玉!

铁门大开,密室中烛火骤灭,青铜鬼面在黑暗中发出幽绿冷光。

“还我母亲命来!”

徐玉手中佩剑出鞘声划破死寂,剑锋直指那道蟒纹衣袍。

“孽障!休得放肆!”

徐案图的嘶吼与玉净瓶碎裂声同时炸开。

“我杀了你!”

程朝踉跄着冲进密室,徐玉的剑刃离青铜鬼面咽喉不过三寸,却被徐案图死死抱住腰腹。

“义父走!”

蟒纹衣袍之人趁机后退,袖中甩出的迷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义父快走!”

徐案图闷哼一声,生生受了徐玉肘击,嘴角溢出鲜血也不松手:“从密道走!”

“父亲,放开我!”

他转头望向儿子时,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在触到徐玉通红的眼眶后转为狠厉。

“今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

徐案图趁儿子分神之际,猛地将他推向床榻:“孽障!还不停下!”

“我要杀他!”

徐玉旋身翻滚,寒光凛冽的剑锋破空而过在父亲苍劲的右臂划出半尺长的血痕。

“呃!”

床榻的金线染血,腥甜的气息混着硝烟弥漫开来,满床“逃”字晕染开。

“义父走!”

青铜鬼面趁机退到密室角落按下墙上的机关,石板缓缓升起露出漆黑的密道。

“父亲!”

徐玉目眦欲裂,发间银簪不知何时脱落,墨发凌乱地垂在染血的脸颊旁。

“孽障停下!”

徐案图捂着伤口跌跌撞撞横身挡在密道口,捂住伤口的指缝间不断渗出血珠:“义父,这逆子交给我处置!”

“想走?!”徐玉抹去脸上血污,眼中杀意更盛。

徐案图挡在密道前:“你若执意要过去,便从为父身上踏过去!”

“父亲!”

他剑指父亲,剑尖还在滴落温热的鲜血:“你为何要护着这个阉人?他害死我母亲,你难道忘了吗?”

当铁闸轰然落下的巨响回荡在密室内,徐案图盯着儿子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忽而仰头大笑,那笑声在密道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忘了?我怎么可能忘?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徐玉的剑锋重重劈在铁闸上,火星四溅中,他嘶吼道:“是徐家对不起母亲!她在你一穷二白时下嫁,陪你寒窗苦读,助你登上相位,你竟将她推入虎口!”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不狠一些,如何能活?!”

他伸手想要触碰儿子,被徐玉挥剑挡开。

“所以你就任由她被折磨致死?”

徐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你的发妻啊...你还是人吗?”

徐案图苦笑:“人?在权力面前,我们不过都是棋子罢了。你以为凭你我之力,真能报仇?”

“......”徐玉握紧剑,沉默不发一言。

徐案图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血迹蹭上徐玉衣襟:“孩子,你喜欢九阳郡主那身锐气,一剑斩尽不平事的模样。然而,你可知她像极了年轻时的为父?但这朝堂岂是一腔热血便能浇灌的沃土?”

新科探花郎跨马游街,鲜衣怒马立誓要扫尽天下阴霾。

可转眼便见徐家祠堂蛛网密布,夫人的嫁妆一箱箱抬出府门,那时才认所谓清正廉明不过是权贵砧板上的鱼肉。

火舌舔舐着石壁,众人的影子扭曲成恶鬼缠斗的形状。

“那年陛下鸩杀从龙功臣,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就连他的好兄弟程天云都在金銮殿上三缄其口,唯有我为将军仗义执言,换来的是徐家十年冷遇,我这宰相之位不过是陛下高悬的诱饵!”

徐案图猛地摇晃徐玉肩膀,金线在火光中刺目如血:“你以为这相位是如何得来?是用你母亲的半生凄凉,用徐家满门的隐忍,才换来如今这岌岌可危的荣华!”

“......”

徐玉握着剑的手剧烈颤抖,烛火在他眼底明暗交织,密道深处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琅玕,你可知你母亲临终前...”

程朝打开蓉儿给的木盒点燃熏香,素手摘下簪子挑开烟雾弥漫开来,青烟袅袅升腾。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程朝!”

徐玉本能地捂住口鼻,猝不及防间吸入了几缕。

“徐大人记性这般差?当年你侄儿用它算计我与林愫,你不也用它将发妻囚在密室呀?”

“大胆!”

徐案图试图上前扑灭迷香,余光见徐玉已摇晃后退,白玉般的面容生出不正常的潮红,那迷香入鼻即化瞬间渗入肌理,如墨的瞳孔渐渐蒙上雾气。

“呃!”徐玉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

“徐玉,杀了他!”程朝的声音裹着香雾,如催命符咒。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母亲抱着他坐在月下温柔地哼着小调。

“徐玉,杀了他!”

眼前的画面乍然扭曲,他的母亲被铁链拖入黑暗,青铜鬼面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还我母亲!”他嘶吼着挥剑,剑锋直直刺向徐案图。

“逆子!”徐案图瞳孔骤缩,慌忙四处躲闪格挡。

火星四溅中,他看着儿子通红的双眼,那个女人,他的发妻也是如此在密室里疯狂地写着逃字。

两股剑光绞在一起,周围的火焰都逼得黯淡。

程朝冷笑:“呵,徐相当年将发妻献作玩物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她倚着石壁,静静看着这场父子相残的戏码。

徐案图的脚步渐渐凌乱,他既要躲避徐玉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又要防备程朝随时可能的偷袭。

“琅玕,你清醒些!”

他试图唤回儿子的理智,只换来更狠厉的剑招,剑锋擦着他耳畔削落几缕银丝。

“为我母亲偿命!”

徐玉的眼中只剩下血色,父亲的面容与青铜鬼面重叠。

“呃!”

剑锋划破徐案图的咽喉的瞬间,温热的血溅上他苍白的脸颊,那温度竟与幼时母亲为他擦脸时一般无二。

“琅...玕...”徐案图喉间发出气若游丝的呜咽,轰然倒地。

“母亲,孩儿为你报仇了...”

他喃喃自语,没注意到父亲倒下前眼中闪过的解脱。

“我杀了他...”

“呃!”

徐玉怔怔望着自己染血的双手,迷香效力消退的刹那,瞳孔剧烈收缩:“我...我做了什么?”

他踉跄着后退,撞上背后的床榻。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弑,弑父...弑父!

程朝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袖将人拉到身边:“徐玉,你杀了害死你母亲的帮凶。”

这满手血腥的弑父之罪,终究要让他如何背负?

“为什么!”

徐玉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程朝,像头濒临崩溃的野兽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指尖几乎要嵌入皮肉:“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他!”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绝望与愤怒,颤抖得不成调子,温热的泪水砸在程朝脸上。

那是他的父亲啊...

“呵,徐玉,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会知道有多痛。”程朝被掐得呼吸困难,依然勾起唇角,眼底跳动着复仇的快意。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们徐家欠我程家的,欠你母亲的,都该用血来还!”

窒息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可胸腔里翻涌的快感似要将她淹没。

“你疯了!”

徐玉将她狠狠摔在墙上,石壁硌得程朝后背生疼。

“我杀了我父亲...”

他双手揪着头发在原地疯狂踱步,嘴里喃喃自语:“我杀了父亲...我是弑父的逆子...”

眨眼间,徐玉又扑过来掐住程朝,“为什么要让我变成这样?!”

程朝被掐得眼前金星直冒,倔强地与他对视,嘶哑着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会让你生不如死?!可当年我程家满门被流放的时候,你们徐家又何曾手软!你母亲在密室受尽折磨的时候,你们徐家又在哪里!”

她眼中闪过刻骨的恨意,盛满了未驯的野火:“这就是报应,徐玉,是你们徐家的报应!”

徐玉如遭雷击,双手无力地垂下。

“咳咳...哈哈哈哈...徐玉!你也该尝尝这剜心之痛!不,要比我更痛千倍万倍!”

污秽泥沼里是长不出青松的,倒能生出恶鬼。

程朝瘫倒在地剧烈咳嗽着,她抚上自己的喉咙,感受着那里的灼痛,笑得肆意又癫狂。

这场复仇,终于撕开了徐家最血淋淋的伤口,而这,不过才是开始。

“共享蚀骨之痛,共睹腌臜真相,这才是最牢不可破的结盟契约。”

徐玉跌坐在血泊中,任滚烫的血漫过衣摆。

程朝倚着浸透鲜血的石壁,用锦帕慢条斯理擦拭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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