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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袍咳血御阶寒,

朔雪凝冰战骨残。

玉玺压肩擎社稷,

朱批沉似挽狂澜。

殿中烛影摇孤魄,

域外烽烟裂寸肝。

残躯撑破天阙裂,

孤灯照雪满长安。

长安城西,陈国公府邸。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庭,如今冷落得如同荒郊野庙。

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石阶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缩。府邸深处,一片死寂。

侯君集枯坐在书房冰冷的火盆旁,身上只裹着一件半旧的皮裘。

炭火将熄未熄,映着他削瘦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不甘与愤懑的光芒。

案几上,一把擦拭得锃亮、却多年未曾饮血的横刀静静躺着,刀身映出他鬓角早生的华发。

“十年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自贞观四年征讨吐谷浑后,他便被明升暗降,兵权尽释,挂了个虚衔,如同被拔去爪牙的猛虎,困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

他曾是陛下最锋利的刀,撕开过无数敌阵,立下赫赫战功!可如今呢?朝堂之上,尽是些只会摇唇鼓舌、蝇营狗苟的蛀虫!

含元殿塌了?塌得好!那帮废物,死有余辜!只是……可惜了陈崇文那老倔头,算是个明白人。

他拿起横刀,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冷的刀锋,一丝嗜血的渴望在沉寂多年的心底悄然复苏,又被更深的阴鸷压了下去。

陛下……还会想起他这把“双刃剑”吗?

就在这时,死寂被骤然打破!

“圣旨到——!”

一声尖锐的宣喝如同惊雷,撕裂了侯府的沉寂。紧接着是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

侯君集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圣旨?给他的?他霍然起身,皮裘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大门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倒灌进来。传旨的内侍面色肃然,身后跟着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在门外肃立。

为首的内侍展开明黄的卷轴,声音在寒风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门下!陈国公侯君集听旨!”

侯君集大步走到院中,撩起衣袍,单膝跪地。

冰冷的雪粒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冲向头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疆告急,社稷危殆!值此用人之际,特擢陈国公侯君集,授定襄道行军副总管,归于朔州道行军总管、吴国公尉迟恭麾下效力!

令尔戴罪立功,整饬部伍,即刻点兵,限五日内启程,不得有误!此战关乎国运,尔当奋勇杀敌,报效君恩!若有异动,或战不力,二罪并罚,立斩不赦!钦此——!”

“若有异动,或战不力……立斩不赦!”

最后八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侯君集的心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瞬间点燃了他胸中压抑多年的野火!

戴罪立功?他何罪之有!是陛下负他!是这朝廷负他!

然而,当“定襄道行军副总管”、“归于尉迟恭麾下”这些字眼清晰入耳时,一股久违的、几乎令他战栗的兴奋感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兵权!他梦寐以求的兵权!虽然是在尉迟恭那黑炭头手下,虽然只是个副职,但这意味着他侯君集,终于再次被推到了这帝国最凶险也最荣耀的角斗场上!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怨怼、不甘、愤懑都在瞬间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

他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那卷沉重的圣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臣,侯君集,领旨!谢陛下隆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肝脑涂地”四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血腥的承诺。

内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带人离去。沉重的府门再次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侯君集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卷圣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回书房,对着那柄横刀,爆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疯狂、怨毒,以及一种终于挣脱牢笼、即将扑向猎物的野兽般的兴奋。

“尉迟恭……突厥人……还有……陛下!”他眼中寒光闪烁,“等着吧!我侯君集,回来了!”

与此同时,紫宸殿偏殿,临时辟出的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侍中魏征,这位以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着称的“人镜”,端坐在主位。

他面前的长案上,堆积着连夜从户部、工部调来的部分账册卷宗,如同一座座沉默却充满罪恶的小山。

大理寺卿戴胄、刑部尚书李道宗、御史大夫韦挺分坐两侧,个个面色肃然。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陈年纸张的霉味,以及一股无形的肃杀。

“诸位,”魏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陛下旨意,雷霆万钧!

含元殿之殇,陈相之殁,皆因蠹虫蛀空国本!此案不查清,不肃清,何以告慰忠魂?何以稳固社稷?何以支撑北疆血战?!”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陛下赐我‘便宜行事’之权,遇阻挠者可先拿后奏!

今日起,我等便是悬在贪官污吏头顶的利剑!凡涉案者,无论品阶高低,背景深浅,一律彻查到底!

抄没家产,充作军资,分毫不得遗漏!先从户部度支司、工部将作监入手!戴寺卿,你即刻带人,封存所有账目、库房!

李尚书,你刑部配合,控制所有涉案嫌疑官吏及其家眷!

韦大夫,你御史台负责弹劾纠察,凡有包庇、拖延、通风报信者,无论何人,立劾!”

“遵命!”三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们深知,魏征领衔,皇帝授以重权,这已不是寻常的查案,而是一场你死我活、血洗朝堂的战争!

命令迅速下达。很快,刑部和大理寺的精干吏员、如狼似虎的衙役,

在禁军的配合下,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户部和工部衙门,以及长安城内几处早已被锁定的豪华府邸。

户部度支司郎中周文清,一个肥头大耳、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的官员,正在值房内焦急地踱步,

他昨夜也被困在含元殿废墟,侥幸逃生,但惊吓过度,更恐惧即将到来的清算。

当衙役破门而入时,他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

“魏……魏相饶命!下官……下官只是听命行事啊!都是……都是上面……”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

衙役面无表情地将他架起拖走,同时开始翻箱倒柜,仔细搜查。

在周文清书案一个夹层暗格里,搜出了一本与明面账册截然不同的密账,

上面记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巨额亏空和去向不明的款项,还有几封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的密信。

“带走!连同这些物证,一并押送刑部大牢!严加看管!”带队的刑部官员厉声喝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工部将作监一位掌管宫室营造的员外郎,在自己府邸后花园假山下埋藏的几箱金锭被挖了出来。

他面如死灰,看着那黄澄澄的、沾满泥土的金子,知道一切都完了。

抄家的队伍行动极其迅速高效。

哭嚎声、哀求声、器物倾倒破碎声,在几处往日显赫的府邸内响起。

昔日门庭若市,今日枷锁临门。一箱箱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田产被贴上封条,登记造册,抬上马车,运往国库。

这些民脂民膏,即将化为北疆将士御寒的棉衣、果腹的粮草、杀敌的刀箭!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官场飞速蔓延。恐慌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可能沾染此案的官员心头。

无数人彻夜难眠,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撇清关系,如何销毁证据,如何寻找靠山。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无形的刀光剑影已然出鞘。

魏征坐镇值房,一份份初步的查抄清单和口供摘要被飞快地送到他案头。

他目光如电,迅速翻阅,朱笔不时划下重点,发出新的指令。

他脸色冷硬如铁,没有丝毫动容。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拔出萝卜带出泥,更大的鱼,更深的网,还在后面。

风暴,正从这间小小的值房,席卷整个长安城。

紫宸殿内,炭火依旧熊熊,驱散着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沉重的压力。

李世民换上了干爽的常服,裹着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紧盯着御案上王常拼死拼活才提前送来的一部分北疆紧要卷宗。

高全小心翼翼地奉上第二碗滚烫的参汤。曹婉儿安静地侍立在御座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努力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曹婉儿,已是大唐的曹昭容了。

殿内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皇帝偶尔翻阅卷宗的沙沙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洪亮、粗犷,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喧哗。

“让开让开!俺老程要见陛下!十万火急!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小崽子担待得起吗?!”

伴随着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声,一个高大魁梧、须发戟张、满面虬髯的老将,如同铁塔般闯了进来!

他披着一身沾满泥雪、寒气未消的明光铠,斗篷都没解,腰间别着一柄夸张的八卦宣花斧(虽然入殿按规未持刃,但斧形鞘仍在),龙行虎步,带着一股战场上特有的硝烟与彪悍之气,瞬间冲淡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正是卢国公、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

门口的侍卫和内侍显然没拦住,也不敢真拦这位混世魔王,只能苦着脸跟在他后面。

“陛下!陛下!俺老程来了!”程咬金声如洪钟,震得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下落。

他一眼看到御案后的李世民,也不顾礼仪,大步流星走到御阶前,抱拳就要行礼。

“知节(程咬金字)免礼!”李世民抬起头,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急切,“快说,北边情形如何?你怎么回京了?” 他知道程咬金原本应该在并州一带驻防。

程咬金直起身,抹了一把络腮胡上的冰碴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曹婉儿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显然听说了什么),随即转向李世民,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满是凝重:

“陛下!情况糟透了!俺是接到兵部加急文书,说陛下有召,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赶回来的!朔州丢了!

云州也快顶不住了!突厥狗崽子这次是倾巢而出,颉利那老小子亲自压阵,还有那帮墙头草的杂胡!咱们在前线的弟兄……” 他声音有些哽咽,“缺衣少粮,冻伤无数!弓弦都被冻断了!马匹瘦得皮包骨头!好多营寨,不是被攻破的,是……是活活冻垮、饿垮的啊!”

他猛地一拍大腿,铠甲发出巨响:“陛下!户部工部那帮天杀的蛀虫!该千刀万剐!他们克扣的哪里是粮饷?那是咱们将士的命!是咱们大唐的江山啊!”

程咬金的怒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世民的心上,也砸在曹婉儿的心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前线如此惨状,还是让人窒息。李世民放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朕……知道了。”李世民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巨大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蛀虫,朕正在剜!一个都不会放过!”他指了指魏征所在偏殿的方向。

程咬金顺着方向看了一眼,重重哼了一声:

“魏老道出手?好!够狠!就该这样!陛下,您召俺老程回来,是不是让俺也去北边砍他娘的?给俺多少人马?啥时候出发?”

他摩拳擦掌,眼中凶光毕露,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朔州城下。

“知节莫急。”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将那份刚刚拟好的任命诏书副本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程咬金凑上前,他那双在战场上能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却对着密密麻麻的官衔和名字有点发晕,只快速扫过关键信息:

“……卢国公程知节,授行军副总管……归李靖大总管节制……十日内抵达云州防区……”

“卫公(李靖)挂帅?!”程咬金眼睛一亮,随即又看到尉迟恭、秦琼等人的名字,更是咧开大嘴,“好!好得很!有卫公掌舵,有老黑(尉迟恭)、叔宝(秦琼)他们在,这仗还有得打!

陛下您就瞧好吧!俺老程这就去点兵!保证按时赶到云州,跟秦二哥汇合!突厥狗崽子,爷爷的斧头早就饥渴难耐了!”

他这一番粗豪直白的话语,带着战场上最原始的斗志和信心,

如同一股强劲的风,吹散了紫宸殿内积郁的阴霾,也让李世民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

看着这位老兄弟依旧如烈火般的性情和斗志,他心中那久违的袍泽之情被点燃。

“好!”李世民眼中终于有了点光彩,“朕等着你的捷报!兵甲粮秣,朕会倾尽全力保障!记住,此战,许胜不许败!”

“陛下放心!败了,俺老程提头来见!”程咬金拍着胸脯保证,震得铠甲哗哗响。

他目光又瞟向一直安静站着的曹婉儿,嗓门依旧大:“对了陛下,这位就是昨夜在含元殿……呃,

进言的曹昭容娘娘吧?啧啧,了不得!这女娃……呃,娘娘胆子比俺老程还肥!敢在那时候往陛下跟前冲!

有胆色!俺老程佩服!” 他倒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曹婉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些窘迫,连忙敛衽行礼:“卢国公过誉了,臣妾惶恐。”

李世民看着程咬金,又看看曹婉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疲惫却真实的笑容。

这笑容,在经历了昨夜和今晨的剧变后,显得尤为珍贵。

然而,就在这气氛稍缓的瞬间,李世民身体猛地一晃!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陛下!”曹婉儿和高全同时惊呼,抢步上前。

程咬金也吓了一跳,脸上的豪迈瞬间被担忧取代:“陛下!您……”

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李世民缓缓松开手,掌心赫然是一片刺目的殷红!

血!

紫宸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映照着李世民苍白脸上那抹病态的潮红,和他掌心那抹惊心动魄的鲜红。

程咬金脸上的豪迈与战意僵住了,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写满了不敢置信与深切的忧虑。

高全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几乎跪倒,带着哭腔:“陛下!老奴……老奴这就去传太医!这就去!”

“站住!”李世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胸肺间火烧火燎的剧痛,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高全和满脸焦急的程咬金,最后落在曹婉儿煞白的脸上。

“一点小恙,慌什么!”他沉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强行压抑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缓缓将染血的手掌收拢,藏入宽大的袖袍之中,仿佛要将这示弱的证据彻底抹去。

曹婉儿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昨夜废墟上的冰冷,含元殿的血腥,一路的泥泞惊魂,再到紫宸殿中这连番的惊涛骇浪、呕心沥血的决策……

铁打的人也撑不住!这哪里是小恙?这是心力交瘁、内伤外感交攻下的呕血!是身体发出的最严厉警告!

她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与专业:

“陛下!臣妾略通医理!此绝非小恙!风寒入体,郁结于心,再强撑下去,恐伤及肺腑根本!请陛下务必即刻召太医会诊,静心调养!”

她想起了义父传授的医道,风寒久郁化热,热迫血妄行,这是极凶险的征兆!更何况他心中积压的忧愤如山。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帝王的威严,有被窥破虚弱的愠怒,

但更深处,似乎也有一丝疲惫至极后的松动。他没有立刻斥责,只是沉默着,胸膛微微起伏。

“陛下!”程咬金也急了,他虽粗豪,但也知道轻重,“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

北边几十万将士等着您的号令呢!您要是……要是……

俺老程还砍个屁的突厥人啊!您听曹昭容的,赶紧让太医看看!国事再重,也得有命去扛不是?”

这话糙理不糙。李世民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抽动了一下。

程咬金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他最在意的地方——江山,将士。

他可以不顾惜自己,但不能不顾惜这摇摇欲坠的国本。

殿内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中书舍人捧着几份刚刚拟好、墨迹未干的诏书草稿,躬身立在门口,大气不敢出,显然是被殿内的低气压和隐约的对话吓住了。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门口那明黄的卷轴。

那是《罪己诏》,是启用李靖等老将的任命,是整肃朝纲的利剑!它们承载着帝国的希望,也燃烧着他自己的生命。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了身体的抗议。

他挺直了脊背,仿佛那染血的残躯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躯壳,支撑天地的,是他那不屈的帝王之魂!

“拿进来。”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沉稳。

中书舍人如蒙大赦,连忙趋步上前,将诏书草稿恭敬地放在御案上。

李世民看都没看染血的袖口,伸出依旧苍白但已不再颤抖的手,拿起朱笔,目光锐利地扫过诏书上的文字。

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蘸满朱砂的笔尖,在北疆舆图旁,在那份《罪己诏》

的末尾,在每一份关系重大的任命书上,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李世民!

朱砂如血,笔走龙蛇。每一个签名,都像是用生命在刻印。

签完最后一笔,他放下朱笔,对着中书舍人,也像是在对殿内所有人宣告:

“即刻用印,明发天下!告诉李靖,告诉尉迟恭,告诉徐世积,告诉所有北疆将士!朕,在长安,与他们同在!大唐,必胜!”

“必胜”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臣遵旨!”中书舍人声音发颤,捧着那几份仿佛重若千钧的诏书,躬身退下,脚步匆忙。

做完这一切,李世民才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眉宇间的痛苦和疲惫再也无法掩饰。

他对着高全,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传……太医令孙思邈……悄悄来,从侧门。”

“老奴遵旨!遵旨!”高全几乎要哭出来,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程咬金看着皇帝强撑的模样,再看看地上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眼圈竟也有些发红。

他重重地抱了抱拳,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瓮声瓮气地道:“陛下保重!俺老程……这就去点兵!绝不给您丢脸!”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殿中,带着一去不回的悲壮。

紫宸殿内,再次只剩下李世民和曹婉儿两人,以及那盆燃烧得过于炽烈的炭火。

曹婉儿看着御座上那个闭目喘息、仿佛随时会倒下的男人,看着他袖口隐约透出的一点刺目暗红,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震撼,有敬佩,有揪心的疼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风暴的序幕已然拉开,惊涛骇浪就在眼前。而驾驭这艘巨舰穿越风暴的舵手,他的身体却已如风中残烛。

她默默地走上前,拿起一旁温着的参汤,试了试温度,轻轻递到御案旁。

“陛下,太医马上就到。您……先喝口参汤,暖暖身子吧。”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李世民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他依旧闭目靠在御座上,胸膛微微起伏,仿佛睡着了。

只有那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他体内正在进行的、无声而痛苦的抗争。

殿外,铅灰色的天空下,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书,如同承载着帝国最后希望的飞鸟,携带着帝王的意志、罪责、任命与杀伐,

冲破宫阙,飞向烽火连天的北疆,飞向动荡不安的朝堂,飞向大唐辽阔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长安城的空气,在死寂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铁锈与血腥味。

含元殿的废墟,只是第一道伤疤。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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