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夏家庄,暖风裹挟着麦香拂过田垄。玉芳正带着互助会的妇人们清点收缴上来的酒精温度计,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竹筒外壳上刻着的红漆刻度——这是夏淮安改良后专给农户测暖棚温度的宝贝。
“沈娘,这支刻度有些模糊了。”玉芳蹙着秀眉,将温度计举到阳光下细看,怀孕八个月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让她不得不后仰着身子。
沈娘急忙凑过来,粗糙的手指在竹筒上摩挲:“可不是,这红漆都被磨掉了一截。东家说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得送回琉璃坊重新上漆。”
如今天气渐渐炎热,玉芳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各地的大棚都已经撤掉,竹骨架和桐油纸正被妇人们仔细地捆扎起来,码放在库房的樟木箱里。来年天冷时只需重新搭建裱糊一番,又能造出温暖如春的大棚。
“温度计都收好了吗?”玉芳转头问道,忽然瞥见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偷偷将一支温度计往袖子里塞。那姑娘咬着下唇,力道大得将苍白的唇瓣都咬出了血珠,却浑然不觉。
玉芳心头一紧。温度计是夏家庄的不传之秘,有了它就能把控蒸酒的火候,外人若得了去,很快就能仿制出与夏家庄争利的高度酒。每支温度计都有专人看管,即便损坏也要上缴碎片。
“舒兰?”玉芳轻声唤道,那姑娘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
下一秒,舒兰突然冲过来,“扑通”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
“东家夫人!”她抬起头时,额上已经渗出血丝,枯黄的发丝黏在嘴角的血渍上,双手却恭恭敬敬捧着那支温度计,“求您卖我一支温度计吧!”说着从怀里抖出个粗布包,三个银锭和几十枚铜钱“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玉芳连忙扶她:“温度计是庄里公用的,不对外卖——”
“求夫人发发善心!”舒兰哭道:“我妹妹在锦城大户人家当暖脚婢,前些日子因水热了一些,被管家用烙铁烫烂了脚背……”她哆嗦着捡起银两铜板,“我攒了半年工钱……您行行好!”
“若有温度计测水温,她兴许能少受些罪……这是我攒下的工钱,若是不够,从我以后的工钱里扣。”
玉芳露出不忍的神色。
她听说过暖脚婢是做什么的。暖脚婢就是人肉暖炉。
当天冷的时候,在主人睡眠前,暖脚婢们要裸着身体将主人的被窝温暖;当主人睡下后,她们也要躺在主人的床边,依靠身体热量来为主人取暖。
当主人身体某个部位比如双脚较凉时,她们需要用身体裹住主人的脚。暖脚婢不能睡,不能动,更不能发出声音,她们要配合主人翻身等睡眠动作,不得吵醒主人。
要是暖脚婢睡着了,翻身或是打出呼噜惊醒了主人,受到的将是极其严厉的惩罚。
她们是人肉暖炉,是一个物件,不能动,哪怕是大小便都要忍到主人睡醒。
暖手婢也是如此,冬天主人双手寒冷时,就直接插入暖手婢的胸口取暖。
有时候,为了让暖脚婢的身体更温暖,主人还要逼迫她们吃下一些阳气重的药材,让身体散发更多的热量,久而久之,暖脚婢的身体都被药材伤害,通常都非常短寿。
有时候,暖脚婢还会负责一些其他的工作,比如准备温水供主人沐浴,水温条件要非常合适。
但是,暖脚婢常年吃发热药物,对温度的感知可能与常人稍微有些差异,一旦让主人觉得水温不合适,就会遇到严厉的责罚。
舒兰的妹妹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玉芳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想起小毛,若不是夏淮安出现,那个机灵的小丫头恐怕早已被卖到大户人家,落得同样下场。穷人的命就是这么苦。
“是在哪个大户人家?”玉芳动了善心:“咱们凑钱将她赎身吧,来夏家庄做女工,总好过继续做婢女。”
舒兰的瞳孔猛地收缩:“是...穆府。”
“穆府?”玉芳手中的温度计差点滑落,\"巴州巡抚穆大人府上?\"
见舒兰点头,玉芳的心沉了下去。她强撑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东家。你先回去等消息。”
看着舒兰蹒跚离去的背影,玉芳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帕子上绣的并蒂莲已经被她绞得变了形。
……
书房里,夏淮安正盯着一只莹白如玉的瓷杯出神。烛火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那瓷杯在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仿佛能吸走人的体温。
“相公。”玉芳轻轻推门而入,带进一缕带着槐花香的晚风。
夏淮安抬头,立刻注意到妻子泛红的眼眶。他放下瓷杯,三两步上前扶住她:“怎么了?谁惹你伤心了?”
玉芳将舒兰的事娓娓道来,说到暖脚婢的遭遇时,声音不自觉地发抖。夏淮安的下颌线渐渐绷紧,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
这吃人的封建时代,社会权力结构的畸形发展和性别歧视的严重程度,不是历史书上几句话就能概括的。只有亲眼目睹或是见证时,才能感受到那种侮辱和绝望。
在封建当权者眼中,贫贱的穷人,根本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
是一个可以用来暖手脚,可以用来吐痰,可以用来擦屁股,可以随意蹂躏的物件!
赵县令如此,鞠县令如此,穆巡抚,也是如此!
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正在不停的吞噬着无数这样的少女。
“当真救不得么?”玉芳绞着帕子低声道:“可那孩子才十四岁,若是继续做暖脚婢,怕是活不到二十!”
“听舒兰说,她妹妹曾告诉她,穆府管家有一次吓唬婢女时,曾失口说出穆府会如何处置不听话的婢女,竟是将人塞进瓷窑……”话未说完她便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下去。
夏淮安眸色骤冷。他想起特工从锦城传来的密信——锦城西郊的穆家窑厂夜半总有凄厉哭嚎,而烧制的贡瓷竟泛着诡异的青白色。
当时他只当是苛待工匠,如今想来,这穆大人的手段,好生残忍!
“这个忙不好帮!”夏淮安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们不帮忙,舒兰的妹妹还能苟活一段时间。若是我们帮忙,无论是要替她赎身,还是赠给她温度计,被穆大人得知后,都会视为对他权威的挑战,到时候她只有死路一条!”
暖脚婢是贴身伺候主人的,肯定知道主人很多隐秘。对于穆巡抚这样的高官,绝不会允许暖脚婢活着离开。
玉芳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自己救不了舒兰的妹妹,忍不住掉下了几颗眼泪。
“放心吧!”夏淮安将玉芳搂入怀中,抚摸着秀发安慰道:“咱们正在调查穆巡抚,若是能找到他的一些罪证,将其扳倒,就能将舒兰的妹妹解救出来。”
玉芳一惊:“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舒兰的妹妹是要救,但因此要扳倒巴州巡抚,这难度也太大!
夏淮安微微一笑:“咱们本来就要对付穆巡抚的,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不止是穆巡抚,任何阻挡社会变革进步的顽固势力,都要铲除!”
“对了,”夏淮安话题一转:“你大伯精通烧瓷,能不能请他来这里一趟,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他。”
“大伯?”玉芳一愣:“不错!咱们装酒的瓷瓶,都是他家烧制的。你若是有需要,我写封信请他来便是。只是……”
夏淮安捂住她的嘴巴,说道:“此事与穆巡抚有关。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案子有些残忍,你身怀六甲,不宜打听。你放心,若是查出实证,这种人渣,纵然朝廷不收、律法不收、老天不收,我也会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