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如同千万把无形的冰刀,裹挟着雪沫,狂暴地抽打在行进的队伍上。翻过寒鸦岭,便是更加辽阔也更加荒凉的无边雪原,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残酷的灰白。李长天穿着那双不合脚却异常厚实的翻毛皮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是左臂那道新划开的、草草用破布捆扎的刀伤,每一次颠簸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和灼热。
体内的那股荒原暖流并未消失,如同地底暗河般奔涌着,支撑着他没有倒下。但这暖流对抗的是整个北疆的酷寒与身体的极限透支。饥饿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胃。阿七和另外两名夜枭营死士紧紧护卫在他两侧,脸色青紫,嘴唇干裂,眼神却依旧如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既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赵字营追兵,也在本能地警惕着将他们裹挟其中的羌人护卫。
羌人的队伍沉默而高效。雪橇在驯鹿的拖曳下平稳前行,护卫的骑兵则分散在四周,如同雪原上游弋的狼群,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戒备。没有人交谈,只有驯鹿的响鼻、马蹄踏雪的闷响、以及风雪的呼啸,构成这片死寂天地唯一的乐章。
雪橇上,那裹在白狼裘中的身影再未露过面。但李长天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清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偶尔会穿透风雪和雪橇的帷幕,落在他艰难跋涉的背影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评估和审视。
行至日暮,风雪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狂暴起来。能见度急剧下降,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灰白。队伍被迫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冰蚀岩壁下扎营。羌人熟练地搭建起几顶厚实的皮帐,将雪橇围在中央,点燃了篝火。跳跃的火焰带来些许暖意,却也映照出每个人脸上被严寒刻下的疲惫与麻木。
李长天和阿七等人被安排在离雪橇最远、也最靠近风口的一顶小皮帐旁,没有资格进入帐内,只能在帐外背风处蜷缩,靠着篝火残存的热辐射勉强取暖。羌人护卫扔过来几块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和一小袋冰冷的马奶酒,便不再理会他们。
阿七将肉干小心地撕成细条,分给李长天和另外两人。那肉干膻味极重,咬在嘴里如同木屑,但此刻却是救命的食粮。李长天艰难地咀嚼着,冰冷的马奶酒灌下去,如同一道冰线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烧感,随即是更深的寒意。他闭上眼,默默运转着体内那股暖流,试图驱散四肢百骸的冰冷和伤口的疼痛。
“王爷,”阿七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带着深深的忧虑和屈辱,“这羌人…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这分明是囚禁!等到了他们的地盘,岂不是……”
“活着。”李长天睁开眼,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活着,才有资格谈其他。记住我们现在的身份,不是王,是求存者。这风雪,这羌人的冷眼,都是磨刀石。”
他看向远处那顶最大的、守卫森严的皮帐,篝火的光芒在帐布上勾勒出模糊的人影。“那个雪橇上的人…不简单。她看得懂我们的价值,也看得懂我们的困境。她需要权衡,需要确认我们是否值得她背后的势力押注。在她做出决定之前,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证明我们的骨头还没被风雪冻脆!”
就在这时,那顶大帐的皮帘被掀开一角。先前在雪橇旁接过铜符、脸上带着狰狞旧疤的魁梧羌人首领走了出来。他目光如电,径直扫向李长天这边,然后大步走了过来。风雪在他厚实的皮裘上扑打,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停在篝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风雪中的四人,目光最终落在李长天脸上,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羌语道:“你,李长天。我们少主人(他用了‘乌伦古’这个羌语尊称)要见你。现在。”
阿七等人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李长天身前。
疤脸首领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放心,要杀你们,不用等到现在。” 他侧身让开道路,指向那顶大帐。
李长天拍了拍阿七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左臂的剧痛,缓缓站起身。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但他挺直了脊梁,步履虽然缓慢却异常沉稳地,迎着风雪,走向那顶象征着未知与裁决的皮帐。
* * *
幽州以北,茫茫雪原。
陈墨的身影在暴风雪中如同一只倔强的孤狼,艰难地跋涉着。他的脸早已被冻得失去知觉,嘴唇裂开血口,眉毛和睫毛上结满了冰霜。身上的棉袍被树枝划破多处,露出里面冻得发硬的棉絮。他手中紧握着那柄断刀,既是武器,也是探路的拐杖。
方向感早已迷失在混沌的风雪中,他只能凭着心中那股模糊的直觉,以及对寒鸦岭大致方位的记忆,向北,再向北!每一次迈步,都耗尽全身力气。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雪窝,耳边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吞噬着他的意志和体力。
“王爷…红袖姐…等我…”他口中反复念叨着,仿佛这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咒语。脑海中不断闪过幽州焦土上那株新芽的景象,那点渺小的绿色,在绝望的废墟中是如此耀眼,如此充满力量。
“不能倒…不能倒…”陈墨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脚步踉跄。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精神一振。就在这时,他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
积雪灌入口鼻,冰冷刺骨。他挣扎着抬起头,吐掉嘴里的雪沫,下意识地看向绊倒自己的东西——那是一截半埋在雪里、被啃得异常干净的白骨!看形状,像是某种大型兽类的腿骨!
陈墨心中猛地一跳!他强撑着爬过去,用手扒开周围的积雪。更多的骨头显露出来!还有一些散落的、被撕扯得稀烂的皮革碎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他颤抖着捡起一块较大的皮革碎片,仔细辨认——那皮革的质地和颜色…分明是幽州夜枭营制式皮甲的残片!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陈墨瞬间清醒!他发疯般地在周围扒开积雪!更多被啃噬得干干净净的骸骨被挖了出来!有人骨,有马骨!散落的破碎甲片、断裂的兵器残骸、甚至还有半截染血的皮囊水袋!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是这里!就是这里!”陈墨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这惨烈的景象,印证了孙疤脸游骑的搜索,更印证了王爷他们曾在此地经历过何等惨烈的厮杀和逃亡!他跪在雪地里,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雪中,身体因激动和悲愤而剧烈颤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猎犬一样仔细搜寻着每一寸雪地,每一块残骸。终于,在一堆被野兽啃得只剩下几根粗大胫骨的遗骸旁,他发现了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向内凹陷的岩壁!那岩壁下方,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陈墨连滚带爬地扑到洞口!一股混合着血腥、兽臊和某种奇异草药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洞口的地面上,散落着更多被啃噬过的碎骨,还有…几枚清晰的、巨大的狼爪印!以及…一些深绿色的、碾碎的草叶残渣!
他捻起一点草叶残渣,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苦涩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这绝不是普通的草!他猛地想起昨夜狼王赠药的传说!
“狼穴!王爷!王爷一定在这里待过!是狼群!是狼群救了他们!”陈墨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冰霜滚落下来。他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个低矮的洞穴。
洞内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篝火的灰烬早已冰冷,旁边散落着一些丢弃的、带着牙印的骨头。洞壁上有几道深刻的、像是用利器划出的痕迹,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陈墨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洞穴最深处、一堆相对干燥的干草铺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黑色布条!看质地和颜色,正是李长天那身玄衣的碎片!陈墨颤抖着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布条捧在手中。布条上没有任何字迹,但入手的感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温热感?仿佛刚刚被人握过不久?
“王爷…王爷还活着!他离开不久!”陈墨将布条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希望本身!他冲出洞穴,迎着更加狂暴的风雪,望向西北方向那片更加苍茫、更加未知的雪原,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光芒!
“等我!王爷!无论你去了哪里,天涯海角,我陈墨,一定找到你!”他嘶吼着,声音被风雪瞬间吞没,但那份执着,却如同点燃的火种,在无边的寒冷中倔强地燃烧起来。他辨认了一下被风雪掩盖得几乎看不清的、羌人雪橇和大队人马离开时留下的模糊痕迹,一头扎进了西北方的混沌之中。
* * *
羌人营地,大帐之内。
暖意融融,混合着浓郁的香料、油脂和一种淡淡的、清冽如雪的气息。帐中央燃烧着熊熊的炭盆,驱散了外界的严寒。李长天站在帐门内侧,身上的寒气与帐内的暖流激烈碰撞,让他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伤口在温暖的环境下,疼痛似乎更加鲜明地叫嚣起来。
帐内陈设简洁而粗犷,铺着厚实的毛毡。那位裹在白狼裘中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幅巨大的、绘制在硝制皮革上的地图前。地图描绘的并非中原,而是辽阔的高原、草甸和连绵的雪山,上面用朱砂和炭笔标注着复杂的部落标记和路线。
“黑石河谷。”那清冽的声音响起,依旧背对着他,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某个被群山环抱的谷地标记上轻轻一点,“三天路程。是生是死,看风雪,也看你自己的命。”
李长天沉默着,目光扫过地图。那标记的位置,深入羌人腹地。
“现在,告诉我,”白狼裘的身影缓缓转过身。兜帽依旧低垂,只露出下颌和那双在炭火映照下更显琥珀色的眼眸。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银质弯刀,刀身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你凭什么认为,一个失去了城池、失去了军队、甚至要靠向敌人下跪才能苟活的流亡者,有资格成为我西羌王庭的盟友?更有资格……求娶我西羌王庭的明珠?”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
联姻!她终于直接点出了这个李长天以铜符暗示、以血誓强化的核心意图!并且,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与质疑!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李长天能感觉到帐内几名如同石雕般侍立的羌人勇士身上散发的冰冷杀气。他体内的暖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压迫,奔腾得更加汹涌,支撑着他没有在这目光下退缩。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右手——那只被狼王舔舐过、掌心带着奇异灼热感的手。这个动作再次让帐内气氛一凝。
“凭我,还站着。”李长天开口,声音因干渴和伤痛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重量,“凭幽州焦土之下,数万军民的血仇未报!凭赵铁柱背主弑兄、勾结朝廷的豺狼本性!凭他占据幽州,下一步必然觊觎草原,掠夺牧场,掳掠牛羊!西羌王庭再强,难道能永远独善其身?”
他迎着那琥珀色的冰冷目光,一步不退:“联姻,不是我李长天的乞求,是时势所迫下,两个同样面临豺狼威胁的势力,最直接、也最有力的结盟纽带!它代表的是西羌王庭对我李长天这个‘人’、以及对我身后潜藏力量的认可!代表的是王庭将力量投注于北疆未来格局的决心!而非我李长天个人的荣辱得失!”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视对方:“至于资格…我的资格,不是靠曾经的城池和军队,是靠我手中这把刀!”他猛地指向自己腰侧——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空荡的玄色衣袍!“是靠我从李家村一路杀到幽州,又从幽州焚城血战中爬出来的这条命!是靠我体内流淌的、足以让狼群止步的血性!”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若贵部觉得一个敢在绝境中向敌人亮出獠牙、敢用自己鲜血立誓复仇的‘人’没有资格,那么,请现在就给我一把刀!让我走出这帐篷,死在追击而来的赵铁柱刀下!也好过在这暖帐之中,被怀疑和轻慢冻死!”
掷地有声!没有哀求,只有赤裸裸的利害分析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宣言!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那柄在指间转动的银刀,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良久。
“好一把…空鞘之刀。”那清冽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她缓缓抬起手,将低垂的兜帽向后掀去。
一张年轻得近乎稚嫩的脸庞暴露在炭火的光芒下。皮肤是常年经受高原风霜洗礼的小麦色,五官轮廓深邃而精致,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却又糅合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锐利。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如同融化的冰川,清冽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审视猎物般的兴味?
“记住你今日之言,李长天。”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掌控一切的从容,“我,拓跋明月。西羌王庭的‘乌伦古’,亦可称我为…明月公主。”
公主!她竟是羌王公主!亲自深入北疆风雪?!
李长天心中剧震!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目光更加沉凝。这个身份,让这场联姻的试探,瞬间变得无比真实,也无比凶险!
拓跋明月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李长天面前。她的个子只到李长天下颌,但那通身的气度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手中那柄银刀并未放下,反而轻轻抬起,冰冷的刀锋,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贴近李长天仍在渗血的左臂伤口旁。
“你的血誓,我收下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在李长天心头,“但王庭的盟友,不能只是一个空有血性的亡命徒。黑石河谷,是你证明自己价值的第一个试炼场。活下来,证明你不仅仅是一把会咆哮的刀,而是一个…真正能搅动风云的‘北疆王’。” 刀锋在他伤口旁轻轻一压,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至于联姻…”拓跋明月的琥珀色眸子深深望进李长天的眼底,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等你真的重新成为‘北疆王’,再站在我父汗的金帐前,亲自提出来吧!现在……”她收回银刀,语气恢复冰冷,“你只配做我王庭庇护下,一个需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流亡者。滚出去,别冻死在我的帐篷里。”
逐客令已下。
李长天深深看了眼前这张年轻却充满危险与野心的脸庞一眼,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战意在胸中升腾。他微微颔首,转身,拖着沉重而疼痛的身躯,一步步走出这温暖的囚笼,重新踏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之中。
帐帘落下,隔绝了温暖与寒冷。拓跋明月把玩着手中的银刀,琥珀色的眼眸映着跳跃的炭火,低声用羌语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北疆王?希望这炉风雪,真能炼出一把…让我王庭值得下注的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