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夜,被死亡和绝望浸透。寒风卷过空寂的街道,裹挟着城西隔离区若有若无的哀嚎和城头刁斗单调的梆子声,如同为这座濒死孤城奏响的丧钟。王府深处,勤政殿的烛火彻夜未熄,映照着李长天赤足徘徊的身影,在地砖上投下巨大而孤高的剪影。
陈墨带来的消息,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赵晟(狻猊面甲)欲效仿云城“墨毒”,以染疫死囚为武器,将“痘瘟”这更恐怖的瘟神投入幽州!此计若成,本就摇摇欲坠的城池将瞬间化为真正的死地!
“三百死囚…痘疫…”李长天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得如同磨砂,“好一个赵晟!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却没有丝毫意外。权力的游戏,本就无所不用其极。他只是没想到,赵晟的报复来得如此狠毒,如此…直指命门!
“王爷!”陈墨脸色苍白,眼中却闪烁着智谋的光芒,“此计虽毒,却非无解!其一,痘疫虽凶,但并非无药可医!臣翻阅古籍,民间早有‘人痘’之法,虽凶险,或可一试!其二,赵晟此计,必待攻城前夕发动,以求内外交困,一击必杀!此乃其最大的破绽!我们…尚有时间!”
“人痘?”李长天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说清楚!”
“是!”陈墨语速极快,“据载,取染痘病愈者身上痘痂,研粉吹入健康者鼻中,或取其浆液刺入皮肉,可令其染上轻微痘症,愈后则终生免疫!此法虽险,九死一生,但总比坐等瘟神屠城强上百倍!若能在赵晟发动前,于城内军民中广种人痘,或可…筑起一道血肉防线!”
九死一生…血肉防线…
李长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是拿全城军民性命做赌注!赌那渺茫的生机!他仿佛看到了李家村那个因为一场风寒就夭折的邻家小妹…看到了破庙结义时,兄弟们对着篝火赌咒发誓同生共死的脸…如今,他竟要将这恐怖的瘟疫,主动引入追随他的军民体内?
“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陈墨看着李长天眼中翻涌的挣扎,急切道,“痘瘟若真由赵晟投入,蔓延之势将无法控制!届时十室九空,城不攻自破!种痘虽险,却有一线生机!且…赵晟绝不会料到,我们敢行此险招!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
死寂笼罩大殿。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李长天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城西隔离区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身影,看到城墙上那些疲惫却依旧坚守的士兵…他们的命,此刻都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许久,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决绝,所有的挣扎都被冰冷的现实碾碎。
“准。”
一个字,重若千钧。
“柳红袖!”李长天声音如同寒铁,“城西所有事务,暂交他人!着你全权负责‘种痘’之事!所需痘痂、浆液,从隔离区病愈者身上取!人手,从王府侍卫、医者及自愿者中挑选!告诉所有人——”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乃救命之法!亦是军令!”
“凡本王治下军民,无分老幼,除病重垂危者,皆需种痘!王府属官、军中将领,由你…第一个种!”
“本王,第二个!”
陈墨和刚被召来的柳红袖浑身剧震!王爷要以身试险?!第一个种痘?!
“大哥(王爷)!不可!”两人异口同声!
“有何不可?”李长天目光扫过他们,“本王之命是命,将士百姓之命就不是命?此令一出,若本王畏缩不前,何以服众?何以立信?何以…在这绝境之中,聚拢人心?!”
他不再看二人,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黑暗:“红袖,去办!要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柳红袖看着李长天那决绝而孤高的背影,清冷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应道:“臣…遵旨!定不负所托!” 她转身,步履坚定地冲向那充满未知凶险的隔离区。
* * *
城西隔离区边缘,一处临时征用的宽敞院落。
这里的气氛比隔离区更加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石灰水的气息。院中燃着数堆熊熊篝火,驱散着寒意,也带来一种近乎祭坛般的凝重感。
柳红袖已除去掩面的布巾,露出清丽却异常坚毅的脸庞。她亲自指挥着十几名由王府侍卫和自愿留下的医者组成的队伍。几名身体相对强壮、刚刚从轻症中熬过来的痘疫康复者,被安置在院中,他们的手臂上还残留着结痂的痘痕。旁边,是煮沸消毒的银针和小巧的玉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红袖身上,充满了恐惧、不安,还有一丝被逼迫的决绝。
“诸位!”柳红袖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穿透寒风,“痘瘟凶猛,沾之即死!城外豺狼,更欲投瘟入城,灭绝我等!今日此法,名为‘人痘’,乃九死一生之险途!然,亦是唯一生路!王爷有令,王府属官、军中将领,需率先种痘!我柳红袖,忝为王府属官之首,今日——”
她猛地撸起左臂衣袖,露出光洁的手臂,拿起一枚消过毒的银针,走到一名康复者面前。
“取浆!”
那名康复者脸上带着恐惧,却不敢违抗。一名医者颤抖着用银针轻轻刺破他手臂上一个尚未完全脱落的痘痂,小心翼翼地挤出一点微黄的浆液,滴入玉碗中。
柳红袖面不改色,用银针蘸取那点致命的浆液,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臂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十字伤口!微黄的浆液瞬间渗入皮肉!
“呃…”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柳红袖眉头微蹙,却稳稳站立。她放下衣袖,目光扫过全场:“下一个!”
死寂!短暂的死寂后,是巨大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勇气!
“我来!”韩章大步上前,扯开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给老子种!”
“还有我!”
“算我一个!”
几名王府侍卫统领和军中将领纷纷上前,撸起袖子,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恐惧依旧存在,但求生的本能和被点燃的血性压倒了它。医者们开始忙碌起来,银针在火苗上灼烧,蘸取那微黄粘稠的浆液,刺入一道道或坚实或颤抖的手臂。压抑的闷哼和轻微的吸气声在院中此起彼伏。
消息如同野火,瞬间传遍全城!王爷和柳总管带头种痘!以身试险!为全城军民搏一条活路!
城墙上疲惫的士兵握紧了刀柄!
躲在家中的百姓推开了窗缝!
隔离区绝望的呻吟似乎都弱了几分!
一股悲壮而凝聚的力量,在这濒死的孤城中悄然滋生!
* * *
王府勤政殿。
李长天赤足立于殿中,上身赤裸。烛火映照着他布满伤疤、精悍如铁的脊背。柳红袖手持银针,玉碗中盛着一点微黄的痘浆。陈墨侍立一旁,脸色煞白,双手紧握。
“王爷…您…三思!”陈墨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李长天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动手。”
柳红袖深吸一口气,银针稳稳地蘸取浆液,在李长天左臂三角肌处,划开一个清晰的十字。微黄的浆液渗入那道新鲜的伤口。
一阵微弱的刺痛感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李长天眉头都未皱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拿起一旁侍从捧着的衣物。那是一件崭新的玄色软甲,内衬被拆开过,胸口心脏位置,赫然镶嵌着一块用黄金包裹、牢牢固定住的温润白玉——正是传国玉玺最大的那块碎片!盘龙纹饰和“受命于天”的残字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李长天将软甲穿上身。冰冷的玉片紧贴着胸膛,带着一种沉重而坚硬的触感。这旧王朝崩碎的残骸,此刻成了他护心的甲胄。
“王爷…这玉玺碎片…”陈墨看着那镶嵌在软甲上的玉片,心中五味杂陈。
“它现在,”李长天扣上最后一个甲扣,玄色软甲覆盖了他精悍的身躯,只留下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只是本王的护心镜。”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远处隔离区种痘院落的火光和人声,扑面而来。他望向北方赵晟大营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打造攻城器械的沉闷撞击声。
“陈墨。”
“臣在!”
“刘光世那边…该加把火了。”李长天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而锐利,“他不是想要富贵吗?告诉他!只要他按兵不动,待幽州解围,本王许他江南三州通商之利!海贸之权!十倍于朝廷的犒赏!”
“再告诉他…”李长天眼中寒光一闪,“赵晟若破幽州,下一个…就是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他!秦桧…可一直等着拿他的人头去平息朝堂的怒火!”
陈墨眼中精光爆射:“臣明白!定让那刘光世…首鼠两端,按兵不动!”
“去吧。”李长天挥挥手,目光重新投向深邃的夜空。
陈墨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李长天一人。
他赤足踏在冰冷的地砖上,感受着左臂种痘处那细微的灼痛感,感受着胸口玉玺碎片那冰冷的坚硬。
痘浆已渗入他的血脉。
玉碎紧护着他的心脏。
瘟神的阴影在城外徘徊。
而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博弈,已然在血与火、瘟疫与离间的夹缝中,悄然展开。他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在绝境中舔舐伤口,磨砺爪牙,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更惨烈的搏杀。寒夜未央,玉碎护心,而命运的骰子,已在幽州的城头,被悄然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