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东厢房内,油灯昏黄如豆,灯芯噼啪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王崇礼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裹紧了单薄的棉被,却依旧抵挡不住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每一次咳嗽都带来喉咙里翻涌的腥甜。窗外风雪怒嚎,如同万千冤魂在哭诉,更添几分凄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条缝入密信的玉带,冰冷的触感勉强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杨继业…杨大人…你一定要收到啊…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风雪声似乎小了些,驿站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几声马匹不安的响鼻。王崇礼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疲惫和病痛如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之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枯枝被踩断的脆响,在死寂的驿站后院响起!
常年官场沉浮养成的警觉让王崇礼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瞬间惊醒,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只有风雪依旧。
是错觉吗?他安慰自己,是风声…是老鼠…
然而,下一刻!
“咯吱…” 窗户纸被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物体刺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王崇礼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不是错觉!有人!是刺客!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炕上翻滚下来,同时嘶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有刺…”
“客”字尚未出口!
“噗!”
一道乌光如同毒蛇,精准地从窗户纸的破洞中射入!目标直指他方才躺卧的炕头位置!一支淬了剧毒的吹箭,深深钉入土炕的泥坯中,尾羽犹自颤动!
好险!若非他反应够快,这一箭已要了他的命!
“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两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入!手中短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蓝光泽!直扑滚落在地的王崇礼!
“大人!”门外传来护送队正张诚惊怒交加的吼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显然,外面的守卫也遭到了袭击!
“杀!”刺客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一人直刺王崇礼心口,一人挥刀斩向其脖颈!角度刁钻,封死了所有退路!
王崇礼绝望地闭上眼睛,只闻到一股浓烈的汗味和杀意扑面而来!他完了!
“叮!叮!”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乌光后发先至!精准地撞开了刺向王崇礼的致命刀锋!火星四溅!
“什么人?!”刺客惊怒低喝!
只见两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房间的阴影处(竟是提前潜入)窜出!一人持分水峨眉刺,一人握精钢短匕,招式狠辣刁钻,瞬间缠住了两名刺客!正是李长天派来“护送”王崇礼的十名精锐中的两人!他们竟一直潜藏在房内!
“保护大人!”张诚带着几名浑身浴血的护卫也冲杀进来,瞬间加入战团!狭小的厢房内,顿时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桌椅板凳在激烈的搏杀中碎裂!油灯被打翻在地,火苗舔舐着干燥的草席,迅速蔓延开来!
王崇礼连滚爬爬地缩到墙角,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场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生死搏杀!李长天的人…竟然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不!是监视!更是…在等这一刻?!他瞬间明白了!李长天根本就没指望他能活着回到京城!他李长天要的,就是秦桧派人来灭口!坐实秦桧杀人灭口的罪名!而他王崇礼,不过是这盘棋上,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诱饵!
绝望如同冰水浇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两股巨力撕扯的蝼蚁!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一名李长天的护卫被刺客的淬毒短刃划破手臂,伤口瞬间变得乌黑!那护卫闷哼一声,动作顿时一滞!
“死!”另一名刺客抓住机会,毒刃如同毒蛇吐信,直刺其咽喉!
“小心!”张诚目眦欲裂,挥刀格挡,却被另一名刺客死死缠住!
眼看护卫就要殒命!
“嗖!嗖!”
又是两支劲弩破空而至!并非来自刺客,而是来自窗外!精准地射中了两名刺客持刀的手腕!
“啊!”刺客吃痛,毒刃脱手!
“走!”窗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哨!显然是刺客的同伙接应!
两名受伤的刺客毫不恋战,猛地撞破另一侧的窗户,翻身滚入风雪之中!张诚等人想追,却被燃烧起来的火焰和浓烟阻挡!
火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
“咳咳…救…救我!”王崇礼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蜷缩在墙角,动弹不得。
张诚看了一眼地上那名手臂乌黑、已然毒发昏迷的同伴,又看看火势,一咬牙,冲到王崇礼身边:“大人!快走!”他一把架起虚弱的王崇礼,冲出火海弥漫的厢房!
驿站后院已是一片混乱。留守的几名护卫正在与另外几名试图冲进来的黑衣刺客激战!马匹受惊嘶鸣!风雪卷着燃烧的碎屑飞舞!
“撤!保护大人突围!”张诚嘶吼着,架着王崇礼冲向一辆尚未被波及的马车!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马车边时!
“咻——!”
一支劲弩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撕裂风雪,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向王崇礼的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辣!是潜伏在暗处的神射手!
王崇礼只觉后背一凉,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大人小心!”张诚怒吼一声,猛地将王崇礼向前一推!同时自己的身体向侧后方急旋!
“噗!”
弩箭狠狠扎入张诚的肩胛!巨大的力道带着他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张队正!”王崇礼摔倒在地,惊恐回头,看到张诚痛苦的脸和那支颤动的弩箭!
“走啊!”张诚嘶声咆哮,挣扎着想爬起来阻挡追兵!
最后几名护卫拼死挡住追上来的刺客!
王崇礼连滚爬爬,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爬向马车!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就在他颤抖着手抓住车辕,试图爬上马车时!
“砰!”
一只穿着牛皮战靴的大脚,狠狠踹在他的腰眼上!
剧痛传来!王崇礼惨叫着滚落雪地!
一个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冰冷鹰眼的黑衣人,如同死神般站在他面前,手中淬毒的短刃,直指他的咽喉!正是刺客的头领!
“王大人…东西…交出来…给你个痛快。”冰冷的声音,毫无感情。
王崇礼绝望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毒刃,又看看不远处倒在血泊中挣扎的张诚,再看看周围护卫们浴血奋战却不断倒下的身影…他彻底崩溃了!
“别…别杀我!我…我给!我都给!”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玉带,“在…在这里面…密信…证据…都…都在…”
刺客头领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毒刃稍稍移开:“拿出来!”
王崇礼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哆哆嗦嗦地去解那条缝着密信的玉带…
就在他即将抽出玉带的瞬间!
“噗嗤!”
一柄从斜刺里飞来的短匕,如同闪电般,精准无比地洞穿了刺客头领的太阳穴!污血和脑浆瞬间迸溅了王崇礼一脸!
刺客头领眼中的得意瞬间凝固,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王崇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
只见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燃烧的马厩阴影中窜出!正是刚才在房内被毒刃所伤、本该昏迷的那名李长天的护卫!他脸色乌黑,显然毒已攻心,眼神却如同回光返照般锐利疯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出匕首,击杀了刺客头领!
“大…人…信…”护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指向王崇礼腰间的玉带,随即身体一软,彻底倒下,气绝身亡!他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确保王崇礼身上的密信不能落入刺客手中!或者说…确保它最终会落入李长天希望它落入的人手中!
王崇礼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大人!快上车!”仅存的两名护卫浑身浴血,冲过来架起呆若木鸡的王崇礼,塞进马车!车夫早已被流矢射死!一名护卫跳上车辕,猛抽马鞭!
马车在风雪和混乱中,如同离弦之箭,撞开驿站破烂的栅栏,疯狂地冲入茫茫雪夜!
驿站的火光在身后渐渐变小,厮杀声被风雪淹没。王崇礼瘫软在冰冷颠簸的车厢里,脸上沾着刺客的污血和脑浆,怀中紧紧抱着那条险些被他交出去的玉带,浑身抖如筛糠。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他低头看着怀中这条冰冷的玉带,只觉得它重逾千斤,沾满了死亡的气息。
李长天…秦桧…你们…都是魔鬼!
* * *
京城,杨府。
书房内,炭火温暖,烛光如豆。都察院右都御史杨继业,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胸,身着常服,正襟危坐于书案后。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字迹潦草、染着几点可疑暗褐色污渍的密信。信是夹在一份普通的邸报中,由府中一个绝对可靠的老仆从南城一处不起眼的棺材铺里取回的。
信的内容,正是王崇礼在驿站绝望中写下的泣血求救和举报!
“……云城惨状,字字血泪,张德禄账簿、密信为证,俱缝于下官玉带之内…秦桧老贼,贪墨军饷,纵甥行凶,今更遣死士追杀灭口!下官命悬一线,恳请杨公念在社稷苍生,速遣心腹接应!迟则…下官身死事小,铁证湮灭,奸佞逍遥,国将不国矣!王崇礼绝笔顿首,泣血于风雪驿站…”
杨继业的手指微微颤抖。信上那几点暗褐色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王崇礼的字迹他认得,这绝望悲愤的语气,绝非作伪!尤其是信中提到的张德禄账簿和密信…若真如王崇礼所言缝在玉带内…这将是扳倒秦桧、甚至动摇秦党的铁证!足以在朝堂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但同时,这封信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烫手山芋!王崇礼如今是“附逆”的钦差,他的话可信度在陛下那里大打折扣。而且,信中直言秦桧派人追杀…这指控太过骇人!没有铁证,贸然行动,不仅扳不倒秦桧,反而会打草惊蛇,引来秦党的疯狂反扑!
“父亲,”侍立在一旁的长子杨文广(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低声问道,“此信…可信吗?王崇礼他…”
“字迹是他的,语气…也像。”杨继业放下密信,眼神锐利如鹰,“而且,他提到了‘玉带藏信’!若非绝境,不会用此等隐秘之法!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李长天那份传檄天下的靖难告示中,附上了王崇礼手札的抄录,唯独隐去了最关键的具体账目和密信内容!这说明什么?说明李长天手里也没有原件!原件,很可能还在王崇礼身上!这就是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杨文广倒吸一口冷气:“那…父亲,我们该如何应对?接应王崇礼?风险太大了!秦桧定然布下天罗地网!而且,就算接到他,拿到证据,如何呈送御前?陛下如今…对清流已有猜忌,更被秦桧蒙蔽…”
杨继业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这是一步险棋,一步足以让他杨家万劫不复,却也一步可能澄清玉宇、青史留名的险棋!
许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王崇礼必须救!那份铁证,必须拿到!不仅是为扳倒秦桧,更是为这大胤江山,留一线正气!”
他猛地抬头:“文广!”
“儿子在!”
“你立刻持我手令,去西山锐健营!找游击将军岳霆!他是我故交之子,忠勇可靠!让他挑选二十名绝对忠诚、身手最好的家将子弟,扮作商队护卫,即刻出发!按信中所述驿站位置,沿官道向北秘密接应王崇礼!记住,只接应人,拿到玉带!不要与任何官军冲突!接到人后,立刻走西山小道,秘密带回京城,安置在我们杨家在城外的别庄!”
“是!儿子明白!”杨文广神情凝重,立刻领命。
“还有,”杨继业声音更低,“动用我们在宫里的那条线…想办法,让陛下…‘无意中’知道,秦桧最近在疯狂调动人手,似乎在追杀什么人…往北边去了。”
杨文广眼中一亮:“父亲高明!这是要…打草惊蛇,引陛下疑心?”
“不,”杨继业摇摇头,目光深邃,“是…借刀杀人,投石问路。看看陛下的反应,也看看…秦桧这条毒蛇,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风声’!”
杨文广领命,匆匆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杨继业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份染血的密信,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飘落的雪花。风雪驿站的血腥搏杀,王崇礼绝望的奔逃,秦桧狠辣的追杀,李长天深不可测的算计…如同一张巨大的、沾满血污的网,正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无声地收紧。
朝堂的风,因为这封来自千里之外、染着驿站血污的密信,已然开始转向。而一场围绕着那条藏着惊天秘密的玉带、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雪夜血未冷,朝堂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