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卫大营的冲天火光燃烧了一夜,直到天光微熹,才渐渐熄灭,留下满目疮痍的焦土、散落的兵甲、无人收敛的尸骸和空气中驱之不散的血腥与焦糊味。云城四门紧闭,城头守军枕戈待旦,警惕地监视着城外那片死寂的废墟和更远处零星溃逃的黑点。赵铁柱率领的黑龙营如同最有效率的狼群,在天亮前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和满身的血腥气撤回城内。
收获远超预期。
精壮的西域战马足有四百余匹,嘶鸣着被牵入临时圈起的马场,弥补了义军最大的短板。玄甲卫精良的制式横刀、强弓劲弩堆积如山,尤其是从溃散铁浮屠那里缴获的数十套冷锻重甲和破甲锥,更是让赵铁柱爱不释手,咧着嘴摸了又摸。粮秣虽然被溃兵抢掠焚烧了不少,但黑龙营还是抢回了足够支撑云城军民两月之需的粟米和豆料。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砺刃谷义军不仅解了灭顶之围,更以一种近乎神话的方式击溃了代表皇权的赵王精锐!李长天的名字,伴随着“天罚赵王”、“墨毒蚀天兵”的传说,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迅速点燃了整个北疆冻土上积压已久的愤怒与希望!
云城府衙,临时议事厅。
炭火烧得通红,驱散着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厅内弥漫的肃杀与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缴获的玄甲卫精良兵甲整齐地堆放在角落,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辉煌。核心将领、谋士以及新近投靠的几位云城本地有威望的耆老和寒门士子,济济一堂。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热地聚焦在主位之上。
李长天依旧赤足,但已换上了一身干净却朴素的藏青色棉袍。他端坐于铺着虎皮(缴获自赵王营帐)的大椅上,脸上看不出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昨夜的血火与喧嚣,仿佛只是在他眼底投下了一道更深的阴影。
陈墨立于李长天身侧稍前的位置,脸色虽然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燃烧的炭火。他手中捧着一卷刚刚写就、墨迹淋漓的檄文草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清晰地回荡在议事厅中:
“……赵晟暴虐,天厌其德!纵舅父秦桧、爪牙张德禄等蠹虫,吸髓敲骨,致云城军民易子而食!更悍然箭屠流民,人神共愤!终引天罚,暴毙营中,玄甲溃散,此乃天意昭彰!……”
“……我砺刃谷义军,承昊天之意,顺兆民之心!斩贪官,诛国贼,解云城倒悬之危!今昭告北疆:凡受尽盘剥、苦于暴政之军民,皆可来投!凡愿弃暗投明、共襄义举之志士,虚左以待!……”
“……朝廷无道,奸佞盈朝!视边军如刍狗,待百姓若仇雠!王御史(王崇礼)亲历惨状,手书为证(陈墨举起一份盖着钦差关防印信的文书抄录),铁证如山!此等朝廷,何颜称天?何德御民?!……”
“……我主李长天,起于陇亩,深知民间疾苦!秉性刚毅,胸怀仁义!率我等蝼蚁之众,奋起抗暴,解民倒悬!实乃天命所归!……”
陈墨念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昂的煽动力。他猛地转身,面向厅内众人,朗声道:“诸位!云城之围已解!赵王授首!朝廷震恐!北疆无主!此诚英雄奋起、鼎革乾坤之时也!然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等浴血奋战,岂能只为苟活?当为天下苍生,立一杆明灯!开一方净土!”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赵铁柱、柳红袖以及厅内所有屏息凝神的将领和士绅,最后无比郑重地落在李长天身上,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洪亮如钟:
“属下陈墨,斗胆!率砺刃谷上下将士,云城父老乡贤!恳请大哥——顺应天命,承兆民心!于此北疆云城,登坛祭天,晋位称王!开府建牙,号令北疆!澄清寰宇,再造乾坤!”
“轰——!”
如同火星溅入滚油!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请大哥称王!”赵铁柱第一个跳了出来,独眼瞪得溜圆,激动得满脸通红,声如洪钟!他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但他知道,大哥当了王,他们这些兄弟才能跟着水涨船高!才能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老爷们知道厉害!
“请主公称王!”柳红袖紧随其后,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清楚,走到这一步,称王是必然,也是凝聚力量、对抗朝廷的唯一选择!
“请李将军晋位称王!拯北疆万民于水火!”几位投靠的云城耆老和寒门士子也纷纷起身,激动地躬身行礼。对他们而言,拥立一位出身寒微、能与世家对抗的新主,是改变自身和北疆命运的唯一机会!
“请大哥称王!”
“请主公登基!”
厅内所有将领、谋士、乃至侍立的亲卫,无不热血沸腾,齐刷刷单膝跪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请愿!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长天端坐主位,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寒意。他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激动、狂热、期盼的脸庞。陈墨眼中的智谋与野望,赵铁柱的忠诚与莽撞,柳红袖的冷静与支持,耆老乡贤的期许…这一切,如同无形的巨浪,将他推向一个他曾经从未想过、甚至本能抗拒的位置。
称王?
这意味着彻底斩断与朝廷最后一丝虚幻的羁绊。
这意味着将自己和所有追随者,彻底置于皇权的对立面,再无退路。
这意味着…他将不再是李家村那个为父报仇的赤脚少年,不再是砺刃谷啸聚山林的草莽头领。他将成为一方之主,一个符号,一个承载着无数人野望与仇恨的靶心。
他仿佛看到了父亲惨死时不甘的眼神,看到了破庙结义时兄弟们冻得发紫却充满希望的脸,看到了暴雨夜山寨哗变时的刀光血影,看到了瘟疫营地里那些绝望的眼神,看到了赵王箭下百姓倒伏的尸体,也看到了昨夜玄甲卫大营那片焚毁一切的火海……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鲜血与死亡,最终都汇聚成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走到这一步,退,就是万丈深渊,就是所有追随者的尸骨无存!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许…真的能为这吃人的世道,撕开一道口子!
他缓缓站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步步走向议事厅中央那象征着权力的虎皮大椅前方。厅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他。
他没有看那些跪拜的众人,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投向那片被战火蹂躏过的北疆冻土。寒风穿过窗棂,吹动他额前的乱发。
许久,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厅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王座…”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这两个字的重量与血腥。
“不是金銮殿上的龙椅。”
“是用云城冻饿而死的百姓骸骨垒成!”
“是用死在赵王箭下的无辜冤魂铸就!”
“是用我砺刃谷战死兄弟的血肉浇筑!”
“更是用昨夜城外,玄甲卫溃兵的血肉铺就!”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众人心头,让方才的狂热稍稍冷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血色凝重。
李长天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既然你们推我坐上去!”
“那这北疆王——”
“我李长天,当了!”
“轰——!”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狂热、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
“北疆王!”
“北疆王千岁!”
“吾王万岁!”
陈墨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光!成了!大哥终于踏出了这最关键的一步!逐鹿天下的棋局,正式开启!
赵铁柱更是兴奋得嗷嗷直叫,恨不得立刻出去砍几个脑袋庆祝!
柳红袖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那个赤足立于厅中、身影在欢呼声中却显得格外孤高的男人,眼神复杂难明。
李长天抬手,压下震天的欢呼。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称王,不是终点!”
“是起点!”
“陈墨!”
“臣在!”陈墨立刻躬身应道,连自称都改了。
“檄文即刻发出!昭告北疆!不,昭告天下!即日起,云城为我北疆王府所在!建号‘靖难’!今年,便是靖难元年!”
“臣遵旨!”陈墨声音洪亮。
“赵铁柱!”
“末将在!”赵铁柱挺起胸膛。
“整顿军马!清点缴获!安抚城内百姓!严查溃兵散勇!敢有趁乱劫掠、滋扰百姓者,杀无赦!”
“得令!”赵铁柱独眼凶光毕露。
“柳红袖!”
“臣在。”柳红袖上前一步。
“城西军医所,无论真假病患,全力救治!所需药材,不惜代价!另,即刻组建‘靖难王府’属官,招揽北疆寒门士子、医者、工匠!凡有一技之长者,量才录用!”
“臣领命!”柳红袖沉声应道。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从这间简陋的议事厅发出,开始构建起一个新生政权的雏形。
而在遥远的京城,深宫之内。
一份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和一份字字如刀、盖着钦差关防的抄录文书,几乎同时呈送到了御书房龙案之上。
“啪嚓!”
一只精美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摔碎在地!
龙案后,身着明黄龙袍、面容阴鸷的皇帝赵佶(注:此赵佶非历史宋徽宗,仅为同名),死死盯着密报上“赵晟染瘟暴毙”、“玄甲卫溃散”、“李长天开府称王”的字眼,又看着王崇礼手札中描述的云城惨状和赵晟箭射流民的暴行,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声咆哮,如同受伤的困兽,“秦桧!看看你的好外甥干的好事!看看你举荐的张德禄!看看你秦家那些田庄!”
一旁侍立、同样脸色惨白的当朝太师、国舅秦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息怒!老臣…老臣万死!此皆李长天那逆贼妖言惑众,构陷亲王!王崇礼…王崇礼定是被其胁迫,写下此等悖逆之言!陛下!当务之急是即刻调集重兵,剿灭逆贼,为赵王殿下报仇雪恨啊!”
“剿灭?拿什么剿?!”赵佶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北疆精锐尽丧!李长天那泥腿子称了王!北疆…北疆要丢了!你懂不懂?!这檄文一旦传开…”他看着那份陈墨起草、即将传檄天下的靖难檄文草稿抄录,尤其是上面“朝廷无道”、“奸佞盈朝”、“视边军如刍狗”的字眼,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头顶!
他猛地看向跪伏在地的秦桧,眼中充满了暴戾的杀机,但最终,又强行压了下去。秦党势力盘根错节,此刻动秦桧,无异于自断臂膀。
“滚!都给朕滚出去!”赵佶抓起龙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向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秦桧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老脸煞白,眼中充满了怨毒和恐惧。李长天…北疆王…此獠不除,他秦家满门危矣!
御书房内,只剩下赵佶粗重的喘息和死一般的寂静。他颓然坐回龙椅,看着北方,眼神阴冷如毒蛇。一个赤脚的泥腿子,竟然称王了?还建号“靖难”?这是在打他赵家江山的脸!是在掘他皇权的根!
“李长天…”赵佶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朕要你…碎尸万段!诛灭十族!”
北疆的寒风,卷着“靖难”的旗号与血腥的檄文,正呼啸着刮向大胤王朝的心脏。云城府衙内那一声“我当了”,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终将演变成席卷天下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