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城的冬雨,冰冷而绵密,敲打着州府衙门青灰色的瓦檐,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水帘,冲刷着石阶上昨夜残留的、象征性清洗过却依旧透着暗红的印记——那是悬挂王崇山头颅留下的、洗不净的耻辱。
府衙深处,新任代统制周炳坤的书房内,气氛比外面的阴雨更加压抑。炭盆烧得很旺,却驱不散周炳坤心头的寒意。案头堆积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朝廷申饬公文,措辞严厉,斥责他“守土无能”、“追剿不力”,严令限期擒杀赵铁柱,并彻查“羌匪勾结”及“李长天未死”的流言。公文如同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废物!一群饭桶!”周炳坤烦躁地将一份毫无进展的搜捕报告摔在桌上。几天过去了,赵铁柱如同人间蒸发,羌人商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城内的流言蜚语却愈演愈烈,甚至有小道消息说,李长天就在城外某处集结旧部,随时准备攻城!恐惧如同瘟疫,在士兵和百姓中蔓延,连他府上的亲卫都开始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门外亲卫低声禀报:“大人,府衙外有一人求见,自称…有关于逆贼赵铁柱和羌匪勾结的重要军情呈报!”
周炳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什么人?”
“他说…他叫赵石柱。是…是李家村暴动时的义军小头目,因不满李长天、赵铁柱滥杀无辜,特来投诚!”
投诚?!周炳坤心头一跳。李家村暴动…那是李长天起家的源头!此人若是真的…“带进来!仔细搜身!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高大、浑身泥泞、穿着破旧皮甲的大汉被两名持刀亲卫押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正是改名为“赵石柱”的赵铁柱!他特意在泥地里滚过,皮甲上伪造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更添了几分狼狈和真实感。
“草民…赵石柱,叩见大人!”赵铁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姿态放得极低。
周炳坤鹰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赵铁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破绽。“你说你是李家村的?有何凭证?又为何此时才来投诚?”
“大人明鉴!”赵铁柱抬起头,眼中带着“悲愤”和“恐惧”交织的光芒,“草民原是李家村猎户,被李长天裹挟入伙。但后来…后来他滥杀税吏,手段残忍,连妇孺都不放过!赵铁柱更是如同疯狗,动辄杀人!草民实在看不下去,又惧怕官府追剿,只能隐姓埋名,在边境山林中躲藏至今…”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急切”,“前几日听闻王大人…殉国,凶手竟是赵铁柱那厮!草民深知此人凶残成性,又与羌人勾结,恐其继续为祸!故而…故而斗胆前来投诚,愿献上重要情报,助大人擒杀此獠,将功折罪!”
“情报?什么情报?”周炳坤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
赵铁柱从怀中(避开要害部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双手呈上:“大人请看!”
亲卫上前接过,检查无误后,转呈给周炳坤。周炳坤打开油布,瞳孔骤然收缩——里面赫然是一枚冰冷的、代表着州府统治权威的铜制官印!印纽上清晰的“王崇山印”四个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
“这…这是王大人的官印?!你从何得来?!”周炳坤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回大人!这是草民在鹰喙隘伏击现场附近…捡到的!”赵铁柱“心有余悸”地说道,“当时贼人杀了王大人,割了首级就仓皇逃窜,混乱中这官印掉落在地。草民认出此物重要,便冒死拾取!此外…”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一个惊天秘密,“草民还知道赵铁柱与羌人联络的秘密据点!就在城外五十里的‘野狼谷’!他们约定…约定三日后在那里碰头,商议下一步行动!”
野狼谷!秘密据点!
周炳坤的心脏狂跳起来!官印是铁证!秘密据点更是天大的功劳!如果能借此擒杀赵铁柱,甚至捣毁羌人据点,不仅能洗刷王崇山之死的耻辱,更能让他坐稳这统治之位,甚至…更进一步!
“你所言当真?!”周炳坤死死盯着赵铁柱的眼睛。
“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赵铁柱指天发誓,眼神“恳切”,“草民只求大人擒杀赵铁柱后,能赦免草民昔日从贼之罪,赏口饭吃!”
周炳坤沉吟片刻。此人身份可疑,但官印是真的,情报也极具价值。宁可信其有!他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好!赵石柱,你弃暗投明,献印有功!本官准你所请!若情报属实,擒杀赵铁柱,本官保你荣华富贵!现在,你且下去休息,将野狼谷的地形和羌人据点的情况,详细画出来!本官即刻调兵遣将!”
“谢大人!”赵铁柱“感激涕零”地叩首,被亲卫带了下去。
看着赵铁柱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周炳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计。“派人盯紧他!任何异动,立刻拿下!”他低声对心腹下令。随即,他拿起那枚冰冷的官印,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传令!点齐五百精兵!带上强弓劲弩!三日后,随本官亲赴野狼谷!剿灭羌匪,擒杀赵铁柱!”
一场以赵铁柱为诱饵,针对“野狼谷”的围剿风暴,在周炳坤的野心和赵铁柱的算计下,悄然成形。
***
鬼见愁峡谷,名副其实。
两侧峭壁如鬼斧神工,高耸入云,猿猴难攀。谷底怪石嶙峋,一条湍急的暗河在乱石间咆哮奔涌,发出沉闷的轰鸣。浓密的原始森林覆盖了大部分区域,终年雾气弥漫,阳光难以透入,显得阴森而压抑。
陈墨和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谷底跋涉,雨水顺着树叶滴落,打湿了他们的衣衫。他们已经在这里探查了两天。
“军师,这鬼地方…真能建据点?”老周拄着木棍,喘着粗气,看着四周险恶的环境,“连块平整的地都没有!暗河还经常涨水!”
陈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正是这种地方才安全!易守难攻,人迹罕至!你看那边!”他指着峭壁上一处被藤蔓半掩的巨大洞口,“那应该就是红袖姐说的废弃矿洞入口!足够大,也够深!稍加改造,就是天然的堡垒和工坊!”
两人艰难地攀上峭壁,钻进洞口。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洞内空间比想象中更加巨大,纵深极长,岔道众多,洞壁和地面散落着腐朽的木架、锈蚀的工具和一些不知名的兽骨。深处隐约传来暗河流淌的轰鸣声。
“太好了!”陈墨点燃火把,仔细探查着洞内结构,“主洞宽敞,可以划分生活区、仓库。这条支洞干燥,适合做火药工坊!那边靠近水源,可以引水建立水车,提供动力!还有这里…”他走到一处相对平坦的石壁前,敲了敲,“岩层坚固,可以开凿通风口和了望孔!”
老周也被陈墨的热情感染,开始盘算起来:“木材现成的!石料也有!就是粮食和工具…”
“粮食可以慢慢解决,工具…我们不是从黑石堡带出来一些吗?不够的可以想办法。”陈墨胸有成竹,“最关键的是‘蓝荧石髓’的工坊必须绝对安全!远离生活区,做好隔断和引水渠,防止意外爆炸波及!”
他拿出柳红袖给的那一小袋珍贵的蓝荧石髓,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简易工具:“老周,帮我个忙。我需要测试一下这里的岩层硬度和湿度对粉末稳定性的影响…”
接下来的两天,陈墨如同着魔般投入到矿洞的勘探和工坊的初步设计中。他绘制草图,标记区域,测试岩层,完全沉浸在对这个未来“惊雷巢穴”的规划中。老周则负责寻找安全的取水点和搭建临时庇护所。
第三天傍晚,当张石头带着柳红袖姐弟和大队人马,押着从黑石堡抢来的物资,历经艰辛终于抵达峡谷入口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
只见峭壁矿洞入口处,已经被清理出一片平台。几根粗壮的圆木搭起了简易的框架,上面覆盖着防雨的油布,形成了一个临时的“指挥所”。洞口燃着篝火,陈墨正蹲在火边,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用炭笔画着复杂的结构图,脸上沾着泥灰,眼神却亮得惊人。老周则在一旁用简陋的工具打磨着木料。
“军师!我们到了!”张石头激动地大喊。
陈墨抬起头,看到风尘仆仆但精神振奋的众人,疲惫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辛苦了!快进来避雨!地方简陋,但…这就是我们新的家了!”
众人欢呼着涌进矿洞,虽然里面依旧阴冷潮湿,但劫后余生的团聚和对未来的希望,让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暖意。柳红袖打量着这个巨大的空间和陈墨画在石板上的蓝图,眼中也流露出惊叹。这个前宰相之子,在苦难中迸发出的创造力和执行力,令人刮目相看。
“姐,你看!”柳青河突然指着矿洞深处一条不起眼的岔道,“那石壁…颜色好像不太一样?”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岔道尽头的石壁,在火把的照耀下,隐约泛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砂般的幽蓝色泽!
陈墨心中猛地一跳!他立刻冲了过去,用匕首小心刮下一点石壁粉末,放在掌心仔细观察。那粉末在火光下,闪烁着极其熟悉的、诡异的幽蓝光泽!
蓝荧石?!!
陈墨的心脏狂跳起来!难道…这废弃矿洞,本身就是蓝荧石的矿脉?!柳红袖提到的深海矿石,竟然近在咫尺?!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如果这里真有蓝荧石矿脉…那意味着源源不断的“惊雷火罐”原料!意味着他们拥有了颠覆性的力量之源!
“快!拿火把过来!仔细探查这条矿道!”陈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命运的齿轮,似乎在这一刻,为这支挣扎求存的队伍,开启了一条通往毁灭与创造并存的道路!
***
潼川城,代统制周炳坤安排的“投诚义士”住所。
这是一间普通的民房,外面有士兵“保护”,实则严密监视。赵铁柱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缠着布条的弯刀。窗外,雨声淅沥。
他听到了府衙内传出的调兵命令,看到了士兵们紧张备战的景象。鱼儿上钩了。周炳坤果然按捺不住,要去“野狼谷”摘取他亲手奉上的“功劳”了。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利用周炳坤的贪婪,将五百官兵引入陷阱,这计划冷酷而有效。然而,这些即将赴死的官兵,大多也只是听命行事的普通士卒,与他无冤无仇。这种利用与牺牲,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这不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搏杀,而是…冰冷的算计。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从隔壁院子传来,透过雨幕隐隐传入耳中。
“…娘!求求您了!别去告发!狗蛋他爹也是被逼的!他不想去当兵送死啊!”
“不当兵?等着官府来抓壮丁,死得更惨!隔壁老王家的小子,不就是逃役被活活打死的吗?…呜呜…这该死的世道…让不让人活了…”
“可…可这次是去打羌人啊!野狼谷那地方…会死人的!”
“不去…全家都得死!…”
赵铁柱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隔壁住着一户军属。那即将被征召去野狼谷的“狗蛋他爹”,可能就是周炳坤调集的五百精兵中的一员。这些普通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只是这场权力游戏中最微不足道的棋子,随时可以被碾碎。
一股复杂而冰冷的情绪,如同窗外的雨水,无声地渗入心底。为了复仇,为了搅乱这潭死水,他是否也正在变成自己曾经痛恨的那种人?视人命如草芥,以他人的牺牲为阶梯?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街道上,一队队士兵在军官的呵斥下冒雨集结,铠甲湿冷,神情麻木。远处,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直接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暴雨,倾盆而下!
雨幕瞬间变得厚重无比,如同天河倒灌!狂风卷着雨水,疯狂抽打着屋顶和街道!天地间一片混沌!
赵铁柱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看着外面在狂风暴雨中艰难行进的士兵队伍,看着他们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绝望,再听着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柄被他擦拭得寒光闪闪的弯刀,此刻仿佛重逾千斤。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念头,如同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这复仇的刀锋,是否已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与那些狗官…相同的颜色?**
他猛地关上门,将风雨和哭嚎隔绝在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
信念的基石,在这狂风暴雨之夜,第一次出现了细微而冰冷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