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措辞没有那么讲究,如同一个远方孩子寄回的家书,在跟父亲讲述自己生活,从槐树到水井。
没有抱怨和戾气,似乎害怕长辈看出他们的“不容易”。
“回乡”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太直白。
沈凛是九五之尊,拥有着整个天下,随便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就够普通人富贵一生。
所以他不怕对方有所求,补偿也好,赏赐也罢,总归是一个缓解心中郁气的法子。
老卒憨憨一笑,示意陛下继续往下看。
沈凛牵强的勾起嘴角,无所求啊。
“村中大家,至写信时尚存一百一十三人,最年长的王将军已九十六岁,最年幼的二虎,陛下应该会见到,快五十了。”
“我等一生,生于斯,长于斯,亦将死于斯。黄土埋颈,别无他念。”
“只是心中尚存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又恐扰了陛下清听。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该问上一问。”
“陛下,”
“朝廷旗帜所立之地,当为中原领土。”
“那这回乡…还收是不收?”
“不收,也是常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三百年太久。只求陛下念在我等亦是中原之人,遣一使者,或让二虎将圣旨带回,告知一声。”
“若得回信,我等会将圣旨埋在老槐树下,一来能跟祖先有个交代,二者等有人问起家在何方时,也好指给他们看,‘诺,那里有中原皇帝的回话’。”
“如此,便再无牵挂,可以安心长眠于回乡,静静地守着来自故国的只言片语。”
“顿首再拜,
附:王守代笔。”
沈凛挥手让人将老卒带下去好生安顿。
他将信中内容简单跟三省老臣说了一遍,问道“:“诸位爱卿,苍梧现在是否已经做好北上的准备。”
江左晦沉吟道:“不妥,臣怕贸然出兵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人救不回来,还会害了他们,况且打下柔然不知要多少时日…”
一群为中原付出了十几代心血的英雄,不应该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但凡回乡还能苟延残喘下去,京城都不会收到这封信。
沈凛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传旨,雾隐司二品武者小规模分批进入草原,哪怕回乡只剩一人,也要给朕安全带回京城。”
“如果…那就装壶井水。”
苍梧有钦天监,柔然也有观星楼,一品高手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沈凛继续道:“各部加紧筹备,一旦收到雾隐司回程被阻的密信,边军立即北上,给草原施加压力。”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回乡到底藏的多深,或许得穿过整个柔然汗国才能到达。
难。
难也要办。
于私,沈凛希望流浪在外数百年的回乡人,能在有生之年回家看看;于公,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恰恰能证明柔然之地,自古以来属于中原。
王师北进,恰好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已经安排妥当,沈凛也不再继续纠结,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整座王朝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
三月底的京城有了几分暖意,白日间百姓们会脱下身上沉重的棉袍,换上一套厚衫。
一位正在永兴坊忙碌的店小二眼尖发现东宫的嘉福门,重明门不知何时已然开启。
这可是景明十三年来第一回!
着急的呼喊道:“掌柜的!掌柜的!”
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踱步出门,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叫魂呐,要是把客人吓跑,小心我扣你工钱!”
小二伸手往左前方一指,“快看!”
中年男子不免惊呼出声,“我的老天。”
一辆辆装着各种奇珍异宝的马车在街面上招摇过市。
半人高的血珊瑚树,枝桠虬结如龙,通体流转着火焰般的赤红之色。
由一整块暖玉打磨成的蟾宫镜,即便隔着老远也能看见上面“桂影婆娑,玉兔捣药”的幻景。
几颗大如鸽卵的蜃珠在托盘中流转不定,传闻此物为深海鲛人泣泪所化,置于暗室能生幽蓝冷辉。
押送货物的明家镖师,立即上前将红绸子盖好。
不免心生感慨:江南林氏确实有钱,掏出这么多嫁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说其他,就连那块红绸子都是由冰蚕雪丝锦染色而成,价值百金。
摸上去真滑手!
可惜“明石镖局”人手太少,不然将九批货物一同揽下,之后二十年都不愁吃穿!
永兴坊掌柜的涕泪纵横,等待多年,东宫终于入主,手舞足蹈的跑回铺子内,哭喊道:“今日诸位一切用餐费用,全由我吴某人买单。”
有男子见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突然松口,笑嘻嘻:“那我就可点贵的喽。”
掌柜的大手一挥道:“敞开肚皮吃!”
男子刚想试试真假,一转眼就看见了街面上的景象,哪还有心情吃饭,瞬间如受惊的兔子般冲了出去。
半炷香内,店里的顾客先是一扫而空,然后又人满为患。
不过大家没有点吃的,都分外激动的看着外头。
喜事,大喜事!
更远处的一座酒楼,有两位男子凭栏而立。
沈承璟轻笑道:“从东宫接亲,于礼大不合,不妨猜猜看,父皇此举何意?”
他们本来约好在此地商议流程之事,正好听见沸沸扬扬的传言。
沈承烁摸着下巴上坚硬的胡茬,“絮儿若不在东宫,舟儿会去吗?设身处地想一想…”
沈承璟一拍栏杆道:“去,我做梦都想去!我太想…”
沈承烁用手捂住亲大哥的嘴,“当我没问。”
他是军伍出身,喜欢站在对手的立场思考问题,“应该不止接亲这么简单,等舟儿一进东宫,就会立刻拜堂,到时候便不会于礼不合,不过后续的谋划,父皇定然不会说出口。”
沈承璟费力扯开弟弟的手,“礼部不知情,定然会竭力反对,不行,我得走一趟,省得他们坏事!”
还没等他挪步,就见沈承烁一跃而下,一把抬起车架,翻身上马,“不劳烦大哥费心,我去就成。”
“你小子,嘿!”沈承璟脚步骤然加快,“你大爷的,等等我!”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回应声,“我大爷就是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