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我正给赵五的旧靴子纳靴底,就听见屋外的院门哐地一声。
吓人一跳,我才要丢下手中活计,隔壁家王婶的大嗓门就劈叉般响起,“赵家媳妇儿!”她冲进来时一个趔趄。
“你家男人在粮台挨军棍呢!”
我扔下锥子就往向外跑,手里拎着裙摆,赤脚踩过滚烫的沙地,生疼。
王婶追着我叫唤,“赵家……媳妇,往哪儿跑呢!”
唉,我真昏了头。
“在哪儿?”
“随我来!”,王婶这些天混得比我熟络,她认得路。
没多远就看见校军场,那展“朔风营”的旗子在冬日干燥的风里飞扬。
我心里慌神,这死男人要有个好歹,我不得彻底臭大街?
校场东侧挂着“甲字曲”的牌子,那里已围满人,能听见军棍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像捶打湿牛皮。
“十七……!”执刑的军吏冷声报数。
等我挤进人缝,正看见赵五趴在刑凳上,后背血肉模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更别说眼前是我男人。
王婶在我耳边小声说,“瞧,那人就是李百将……”
百将李贲端着茶碗站在一旁,碗里飘着今年新贡的蜀地茶末。
“怎么回事?”我带着哭腔拽住旁边小卒。
“算错了甲字曲的冬衣数。”小卒低声道,“李百将说他贪墨......”
赵五像是听见我的声音,他抬起头,血糊拉的眼皮下,眼睛更难看了。他嘴角扯了扯,竟冲我露出个笑。
我捂着嘴几乎哭出声。
“二十!”
刑凳下的血积成黑红色的小洼,看着让人眼前发昏。
老王和几个戍卒帮手,把赵五抬上板车,车轮吱呀呀碾过黄沙路。王婶追着喊,“赵家媳妇,去我家拿金疮药!”
等家里就剩下我俩时,我没那么怕了。
便问他,“老军需了,咋就那么不小心呢,”边说边给他收拾创口,家里连块布头也没,我只好撕开刚洗净的中衣给他包扎,布条瞬间被血浸透。
他一咧嘴,那数目......”他疼得抽气却得意洋洋,“老子故意算错的。”
赵五睁开肿着的眼,嘴里嘟囔着,“腊月朔日,李贲私卖朔风营箭簇三百,得钱二贯。腊月望日,扣甲字曲冬衣二十件,贿姑臧市吏……”
我无语了,这人!不用我克死他也活不长。
窗外,晾衣绳上那件补好的旧袍在风里晃荡,像面残破的旗。血水倒出去,染红了院角的沙枣树根。
那死男人皮肉有几处创口极深,很难办。
我想法子,只能创口缝合。也不知道汉朝有没有创口缝合这回事!
顾不上这些个,我找来针线,准备动手。
“忍着!”我轻声道。
我咬着麻线给他缝合伤口时,赵五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却硬是没哼一声。
针戳进他烂皮时我肝儿都在抖,太吓人了。
“忍着点,马上就好。”我蘸了烧酒擦洗伤口,“天爷,再深半分就伤到筋骨了。”
边侍弄边哭。
他抓住我发抖的手腕:“哭个屁。”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砸在他背上,混着血水晕开一片淡红。
“丑死了。”赵五闷声道,“老子又没死。”
他伸出手摸我脸颊,抹去一滴泪。我怔怔看着他被血糊住的脸,眉骨开裂,嘴角淤青,丑得吓人。
“再丑,”我狠狠打了个哭嗝,“也是我自己的男人。”
说话时,王棱那张俊秀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又挤进脑海。
赵五的手僵在半空。
灶上的药罐咕嘟嘟沸腾,我忙撩起裙摆擦手起身,却被他一把拽住,指头硬生生地扣进我指缝。
这死男人……
窗外暮色沉沉。
天还没亮透,赵五就撑着炕沿往起爬,“嘶!”他倒抽冷气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我忙按住他肩膀,“伤成这样还去点卯?”
“李贲那王八蛋就等着老子误卯。”他额头上全是冷汗,“误一次扣半月盐饷。”
我红着眼圈起来操持,灶上熬着的小米粥很快就咕嘟冒泡。
等他喝完粥,我往他手里塞了根削好的木棍。“我跟你去,记账。”
赵五眯着肿眼瞅我,“你会算个屁的军械账。”
“你念,我写。”我系紧头巾,“总比你瘸着腿对账强。”
路过溪边时,我照见支离破碎的倒影,粗布包头,脸色蜡黄消瘦,活脱脱是个边塞村妇。
“看什么看。”赵五粗声粗气地拽我,“再磨蹭误了卯时。”
不知道如果王棱第一次见我是这鬼样子,我会不会活得比现在好些?
赵五他走得急,没看见我对着碎影笑了笑。
这样也好,省得营里那些饿狼似的戍卒总往甲字曲的账房瞟。
赵五的账册竹简摊在油灯下,墨迹晕染得像爬满蚯蚓。
“这算什么记账?”我指尖点着某页,“‘甲字曲领箭二百,实收一百八’,谁领的?何时领的?为何短少?全无记载。”
赵五趴在炕上哼哼:“能认清数目就不错了。”
我叹口气,我娘克夫的毛病算是没白遗传。
我用炭条画出横竖格子。
赵五支起脑袋看我在格子里填字。
日期,物品,应发数,实发数,经手人,备注。
“明日开始,”我指着给他打的样儿,“每笔都这么记。”
赵五盯着看了半晌,嗤笑道:“花里胡哨。”
三日后,他瘸着腿回来,把账册拍在案上。
“李贲今天脸都绿了。”
原来百将照例来索要“损耗”的冬衣时,赵五直接把新账本甩过去,哪日哪队领了多少件,经手人画押处明明白白。
“喏。”赵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营里发的芝麻糖。”
我瞥了一眼,不知道他又在那里套交情,我不信西汉年间凉州边军就有这待遇!
我小心拆了一块,很甜。
炉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将土墙映得忽明忽暗。
赵五趴在炕上,像是受伤的老虎,我尽量动作轻柔给他换药,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涂抹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
“嘶!”他肌肉绷紧,却硬是没喊疼,只是闷哼了一声。
“忍着点。”我低声道,掌心贴着他滚烫的皮肤,“伤口再裂开,你就真得躺半个月了。”
他侧过头,火光映在他半边脸上,眉骨的伤已经结痂,却仍显得狰狞。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像是要看穿什么。
我无端想到,这样的男人要是碰我?我打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