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条军报在整个河西峰燧沿线通传,发现上万匈奴骑兵在胭脂山北麓集结。
第九峰燧,中军帐内。郭孝把竹片啪地丢在地上,指头就差顶在斥侯鼻子上骂娘了。
“左贤王主力此时尚在敦煌,死战三月有余。”他气得血压飙升,“你给本官讲讲,从哪里见到的上万骑兵集结?”
斥候是个瘦猴,看着就不像是糊弄事儿的。
“禀司马,我等乔装柴人登上龙首山,亲眼所见北麓草原有大军集结。”
“去龙首山作甚?”
“大人,这……”
“少废话。”
“邱胖子说是定羌庙的女娘绝色,小的们没忍住……”
“你~~娘的,说重点。”郭孝气得全没了平素的儒风。
“是,大人。其实不咋好看,白瞎了小的们半条腿。”瘦猴心虚地报告。
“没问你这个,怎么看见的上万匈奴?”
郭孝对瘦猴彻底死心。
“那女娘卧房开窗朝南,我等攀上龙首峰,正欲定睛观瞧……。”
啪!郭孝拍案。
“胭脂山草原战马如云。”瘦猴慌忙一句顶万句结束报告。
“滚……”
郭孝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从帐帘后转出来,拉着脸数落他。“大人自己没本事,拿人家小兵卒子撒气,算什么?”
郭孝今天情绪炸毛。昨晚我装挺尸,死人脸加活死人,结果气得他犯了病,把自己白白烧了一晚。
这不,一大早晨骂一圈了。
“你懂什么?北征军主力鏖战居延塞,整个石羊河一线都空了。”他吹胡子瞪眼睛地,“这时候告诉我,出现上万大军,让我拿什么去填窟窿!”
瞧他那副欲求不满地德行!
郭孝这是朝我撒气呢,还不了解他?十几年的老行军司马,刀架脖子上你看他眨眼不。这会儿跟演戏似的。
我跪坐在他身后,给他捏肩膀。
“大人想必是气糊涂了,依妾身看来……”我正想拿腔拿调给他加把火,他却一拍桌子,我差点闪了腰。郭孝死死盯着舆图,手指头顺着石羊河向上划去。
他嘴里念叨着,“霍骠骑率朔风营就是从这条谷地突入胭脂山,六日奔袭八百里。”
就那么快,这个男人突然认真起来,瞬间把我抛在脑后。
我反正没正经事,就给他冲茶端盏。这几天我总是神不守舍的心慌,一闭眼脑子里都是血。所以这几天挺粘人的。可是说黏着他吧,又不好好伺候,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理喻。
郭孝脸色凝重,吓得我不敢再瞎招惹。
这人可小心眼,能记仇好几天呢。
“清月。”
“大人,妾身在。”
“去查近十年天象记录。”
“是,大人。”
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我无论怎么装疯卖傻,他也绝不会当我是家庭妇女。哪里的天象?何处有记录?查什么记录?要换成林医官……郭孝不中风才怪。
“大人,胭脂山最近连续三年白灾,去年战报称雪埋草场,狼食幼羔。”
看见他皱眉成线,我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大人,我军辎重屯粮,都集中在休屠城至白狼山一线。这条消息若是被匈奴获知……”
我忍不住提醒他。
郭孝面无表情,动都不动。
“大人!”
“嗯,”郭孝似乎才从思忖中跳脱出来。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个狼崽子。
“清月,过来伺候。”郭孝轻声唤我。随着他官越做越大,已经很少有这般温柔的时候了。
“是,大人……”我不自觉地受他影响,渐渐有了温度。
……
很快,军令下达。朔风营第九峰燧防区十五里,陷马坑全覆盖。不分昼夜,换人不换工。这是绝了两边在这片河谷骑战的根子,谁也别想快速通过。
汉军彻底摆烂。
你也别打了,我也不打了。
大家互相干瞪眼。
几处关隘全部照葫芦画瓢。听传令兵回来讲,说朔风营主将辛玥变身老农民,整个人被河西的烈阳晒得黢黑。
我听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某日,我正坐在马营的马扎上浣衣。王麻子和棒子几个人吹着口哨走进晾衣大阵。
我努努嘴,冲着角落里的皮囊使眼色。
韩老久嘿嘿直笑。
王麻子一把解开束带,哐啷倒出一大堆黄的白的。碎银子和成串的铜钱堆了一地。
一帮爷们眼前一亮,七嘴八舌的说什么还是荀丫头会当家什么的。三两下都给分了。韩老久那份我是单独给的。
我抿着嘴直笑,自顾自地搓洗衣板。
我哪儿会当家,早晨就在他怀里扭了扭屁股,该有的都有了。
现在整个朔风营都在传,司马大人的媳妇儿每天给小兵卒子洗中衣。郭孝在军中威望几乎一天天看涨。
这种坏规矩的事儿郭孝竟不闻不问,他也不怕我哪天被人拐走了?
我有时候瞎想,谁养的狗像谁。王棱没称帝前,活得像个圣人。只有我知道他扳倒张宣使得手段有多脏。勾引人家女眷看账本,用完扔到两千里外的边塞之地,一个铜钱没花就把事儿办了。
郭孝也这德行,那么小心眼的人。见我洗衣服能涨威望,装着不吱声。
狼崽子还是没半分线索,至于那支背后射箭的人?原先那批第一小队的人死光了,现场唯一目击者,只剩下长史,卫兴。
长史卫兴,我也算是受过他恩惠。当年我进朔风营就是人家特批的。
想起他,我不由想起初进甲字曲账房,天天扒拉算盘珠子的日子。
可现在事态紧急,那个内奸是插在朔风营心口的毒箭,说不上哪天毒犯了,要命。
可卫兴卫大人已经调任去了北征军,目下正随军征战敦煌。
我该怎么办?
还是要去求郭孝。
郭孝回来的很晚,卷着深秋时节的风挑开门帘。他一整天都在巡查十五里防线,十五处峰燧。走一遍下来,那些莽汉都不见得能抗下,更何况他这样的儒生。原本是不用着急忙慌地往回赶的。
我忙在一旁伺候着解披风、卸盔甲,张罗给弄吃的。其实吃的也没啥,一碟咸菜,羊腿,一碗粟米粥。仅此而已。要说他官当到这份儿上,算瞎凑活了。
林医官没心没肺地头发铺满一床,趴被窝里看热闹。
她知道我俩正闹别扭。
郭孝吃的嘛香,边吃边看舆图。
油灯火苗被风吹得噗噗直摇晃,我忙去用手去捂,不小心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他怀里,被他一把接稳了。
“清月这,算是投怀送抱?”他嘴角一弯。
“不行么?”我扭着腰想挣脱他。
“自然不行,点着火就想跑?”郭孝稍微用力,我就像飞不动的鸟,慌得瞎扑腾。
“就是,清月最近可不像话了。”林医官托着下巴,笑得眯眼。
“大人~”,我挣不脱,只好整个人瘫在他怀里。“找姐姐去,妾来例事了。”
“大人别信她。”林医官一息都不耽搁就把我卖了,“清月这个月都来三次了。”
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大人就该彻查,查出来军法从事!”她信誓旦旦点火。
“姐!”我娇嗔着不干了,想挣脱去打她。却被郭孝搂的死死的。
“言之有理,待本官彻查一番……”说着就要动手。我脸红心跳地捂着不松手。“大人!”尖叫声虽然唬人。却架不住他三两下解除武装,林医官随即噗地吹灭了油灯。
两个人像是商量好的。
扑腾的声音很快就被呜咽声取代。
等到第二天早晨,我勉强能爬起来时,没好气地给他甩脸子。
“大人,妾要去敦煌。”
“嗯,去多久?”
“快马加鞭,不出十日就回。”我咬着下唇,不依不饶。
郭孝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你别触他逆鳞。这会儿我要天上星星,他也敢拍胸脯。这会儿就在琢磨着怎么哄好他家这个姑奶奶。
“也罢,我这里有份条陈,乃是岁今冬防备胡人南下,应对劫掠就食之策。”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打开皮囊,取出卷竹简。“就说关系重大,多涉及筹算之术,除你之外,军中没人能解释得来。”
他脑子一转,就给我去敦煌找了个由头。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向北征军统帅呈报的冬季屯戍令请议,大致内容是要求戍卒十月前完成储冰积水、筑雪障乃至坚壁清野等等冬季用兵之策。如果能够实施,几乎能确保今年岁末不会有大的危机发生。
我最担心的那场雪战,自然也能迎刃而解。
我越看越觉得他的不简单,似乎我从没有真正了解他。
“大人……”我攥着竹简,眼圈瞬间红了。
“记得,亲手交给卫兴大人,再算给他钱粮资费。”
他越这样,反而弄我不好意思不讲理了。
我板着脸要军令,他二话不说,给了。
我把令牌揣怀里,娇声道:“既如此,妾,不生大人气了……”
我小跑着撩开门帘。
“荀清月,你敢生本大人的气?”郭孝这才反应过来。
我跑得更快了。
大汉朝的军事主官,派自家媳妇儿点兵点将,也就他够胆子这么做。
此刻,我身穿月白色曲裾,头戴幂离纱,骑着凉州马。风吹纱帘贴着我的俏脸,半遮半掩的样子让整个朔风营的男人们轰隆隆地传闲话。
统军大将王麻子。
棒子,杀猪匠,雷公,雷霆,赵娘子。
骑兵、火油工兵、弓箭手、特种兵,一应俱全。
盔明甲亮,军容齐整。
韩老久赶着车马,一路上的粮草箭矢、火油帐篷等军资都在上边。
亲卫阿树和酸果儿,赶着我的厢车,里面堆满郭孝给的零嘴儿。
马后边,军权麻瓜威风凛凛,傻气冲天。
属于我的微型远征军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开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