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不知何时已站在帐外,手里提着他那把长枪。少年透着精神劲,嗓门老大。“荀大人,马备好了。”
林医官死死拽住我的皮甲束带,“我宝儿不去,我去求李军侯……”她一听我要去鹰嘴峡,就像是要送进匈奴人嘴里的肉。
“到了两军阵前,还不由得人家郭司马摆弄你!”林医官又想起这茬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医官的体面。
“哟,咋啦!这会儿你又不乐意了?”我调侃她,可又被她弄得想哭。
我掰她手指头,“快松手,这可是军令。”
她愣了下,哭得更凶了。从药囊里抓出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往我怀里塞,“甘草止吐,黄连解毒,这包是龟息散,装死用的。要是中箭了……”
“闭嘴!”我恶狠狠地把药包塞进胸甲,“你宝儿是去送军资,不是去送死!”
阿树又在催了。我转身要走,林医官扑上来,往我嘴里塞了片参,“含着,吊命的!”
我都快给她气笑了,我半拉伤都没得,这就开始吊命了?
参片苦得发腥。
我翻身上马,故意不看她哭花的脸,“要是我回不来,……”话没说完,“你敢!”她狠狠拧我大腿,“荀清月你要敢死,我明天就去勾引辛军侯!”
马鞭甩响的瞬间,我差点笑出眼泪。
这傻婆娘……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十辆辎重车悄无声息地滑出休屠城西门。车轮都用粗麻布裹了,碾在官道上只发出闷闷的沙沙声。
辎重营百来号人,外加一屯骑兵,和丁字曲百将翟书。总共二百多人。
没法子,实在不能再分兵了。
翟书年纪不大,还不到二十岁。他就是所谓的雍凉之地良家子,和李广同乡,妥妥地大汉朝培养的将帅种子。听说还是赵破虏的外侄。
翟书勒住马缰,抬手做了个分列手势。
他撒出三队斥候,一队轻骑走官道左侧丘陵带,另一队穿着匈奴皮甲伪装,沿黑水河滩涂行进。还有一队是三个老兵,带猎犬步行,专走灌木丛生地带。
“记住,”翟书压低声音,“十五里一报。遇上匈奴立即撤回,别暴露行踪。”
阿树拽我袖子,“姐,麻子哥的猎犬!”
他说的猎犬是甲字曲养的军犬,平时都是王麻子管着,这次分兵都打乱了建制。
“喂了哑药。”翟书笑着拍拍少年绷紧的背,“叫不出声的。”
马蹄无声碎步前行,在月光下像一群沉默的鬼魅。我回头看向休屠城,城墙上的火把越来越小,最后缩成几点飘摇的光。
快天亮时,距离鹰嘴峡已经不到十里地。
阿树问,“姐,斥候发出去这么久没消息。不会出事吧?”
我哪儿知道,阿树把他这个便宜姐姐当诸葛亮使,什么事都能问。
结果他话没说完,前面约莫两三里地的位置响起鸣镝哨音,夜空被一道赤色火矢撕裂。
翟书下令全队车辆堆成防御阵型,战卒们纷纷给弓上弓弦。
三十辆辎重车很快被排列成军阵。前五辆车横向排开,车辕相交形成拒马。中间二十辆首尾相连,围成铁桶圆阵。后卫五辆斜插在缝隙,形成交错射界。
我大开眼界,到底是凉州精锐。难怪大老远从长安给他们送女人,值!
阿树蹲在我身旁,长枪杆微微发颤,“是,是三队的鸣镝。”
我攥紧缰绳,心里噗噗直跳。
黑暗深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是三匹,是至少三十骑!
翟书缓缓举起环首刀,准备下令放箭。
恰在此时,一阵犬吠声刺破夜空。不是汪汪声,而是被哑药扭曲的、如同呜咽般的嘶鸣。马蹄声逼近至百步时,最前排的弩手压低声音,“是丙字曲的人!”
月光下,我能看见为首那骑的铠甲反着熟悉的冷光,羽林郎的制式铠甲,霍衍!
“收弩!”翟书抬手喝令。
霍衍的战马在我们阵前几步停下来,他头盔下半边脸糊着血痂,甲胄上至少插着三支断箭。
翟书催马上前打招呼,“霍军侯。”少年百将面露惊喜,看到霍衍就意味着安全了一半。否则以这支辎重队的人数,遇到任意一股匈奴游骑都讨不来好。
霍衍咧嘴一笑,“郭司马怕你们迷路,特命我来接应。”
他对着翟书说话,目光却瞥向我的方向。
这人,是我见过最像王棱的男人。
晨光刺破云层时,车队终于抵达峡口。
眼前豁然洞开一道天堑,两侧红砂岩壁如巨人合掌,将官道挤成五丈宽的细缝。崖壁上凿着历代戍卒留下的刻痕。
“好个一夫当关之地。”翟书赞叹道。
比起辛玥死守的鹰愁涧,这儿的红砂岩地貌更高,甬道更窄,当真称得上铁壁雄关。
霍衍勒马回首,清晨的光给他镀了层金边。他的甲胄已经变得残破,脸上血痕却遮掩不住眉眼间的英气,像极了王棱少年时的模样。
“荀大人小心碎石。”他拨马转回,和我并行,“昨天晚上匈奴人想夜袭,被滚石招待了。”
我低头嗯了一声,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法和他正常说话。
峡谷内传来整齐的号子声,上百名士卒正用绞盘升起铁网,网上缀满铁蒺藜。崖顶排列着数十架投石机。还有人在甬道地面挖着陷马坑,有的已经在铺草席了。
郭司马从箭楼踱步走来,“荀大人,想不到你会来这里,很好……来得正好!”
他接过我递上的竹节。
“司马大人……下官,下官交了令,能回去么?”我声音发紧,问郭司马。
“急什么?”他瞥了我一眼,“吃过晚饭再回去。”
“可是……”
“你怕什么,怕我给你吃夹生饭?”郭司马讥讽道。
我正想再说什么,却听见郭司马笑道:“王校尉分兵及时,咱们这锅夹生饭,硬是焖熟了!”
我回头看去,见霍衍正信步走来。
他手里握着一丛野花。“荀大人一介女子冒死送军资,荣本将略表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