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喂完鸡,给菜地浇过水。就再次走进甲字曲。
老吏孙伯正在打瞌睡。
“大人。”我轻叩案几,“那文书差事还缺人吗?”
孙伯一个激灵醒来,胡子翘起半边,“缺!明日就能上值!”
“我有条件。”我解下包袱,“孩子若生下来,只做半日工。”
孙伯捻着胡子问我,“抚恤金还照领?”
“嗯。”
“行!”孙伯拍案,“正好,这几日要清点阵亡将士遗物,你帮着登记。”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块腰牌,“拿着,以后凭这个进出营门。”
腰牌是榆木的,边缘磨得光滑,系着褪色的红绳。我摩挲着上面“文书荀”三个字……这是我嫁人后,第一次用自己的姓。
赵五家的,今后怕叫的人,该少了。
“对了。”孙伯像是想起什么,“你会算账不?”
我被他差点逗笑,这老头儿,真会装蒜。弄这么复杂不就是要我算账么。
“会。”
“那更好了!”孙伯眉开眼笑,“粮饷账目一团乱,正好……”
帐外传来号角声,老吏赶紧起身,“又送伤兵回来了!你快回去,明日卯时来上值。”
我系好腰牌走出朔风营。
夕阳西沉,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老槐树的影子里。
树下有个新坟,里面埋着那件中衣。
坟头摆着今早放的菘菜——白菜。赵五说过要种在后院里的白菜,已经能吃了。
晚上,我翻出赵五的旧军服。
他身量那么高,体型又健硕,几乎能改出两套,换着穿。
头发还好说,挽起来青巾幞头一束就好了。可靴子该咋办?我伸出小脚,总不能皮质绑腿下一双绣花鞋?
愁死人了。
最后没奈何,自己裁了双没绣样的翘头履,将就吧。
蜡烛味熏得眼睛发酸,快天亮才弄好。
我对自己说,今后可不能这般劳累,又摸摸肚子,这里边还装着一个呢。
临出门,又戴上幂离纱,这才稍稍踏实些,院门落锁,向朔风营走去。
……
甲字曲三家土坯房,一落大院库房。
孙伯给腾出一间来,他和颜悦色地说,“别的我帮不了,这点忙没啥。”他把我领到那间房中,“这里僻静,没人打搅,该做甚就作甚。”
说完给了钥匙,阿树一会儿功夫就搬来十几大箱账册。又给配的案几笔墨,甚至还有碗勺之类的杂物,等他搬来行军床和被褥,我彻底凌乱了。汉朝时的行军床很简陋,学着胡人的样儿做的,有点像后来的马扎。
不是,这不是重点。
“喂,床是干嘛用的?”我问这脸上长痘的小家伙儿。
“孙伯说的,问他,”少年才不操这闲心呢。“姐有什么需要就说,仓库里啥都有,”他正是没心没肺的年龄,接着又问,“按律该给您配长枪,关键您个头耍不起来。”
我哭笑不得。
“不用,姐有家伙儿。”我拍拍腰里挂着的赵五短刀。
阿树眼前一亮,“五哥的刀!”
他看我眼神明显不一样了。“姐……这刀砍下过三十八颗人头,您不怕?”
我心里一颤,却没来由的心安。
“怕?才怪,”我摸着刀柄,鼻头发酸。
阿树嗓门老大,“姐,给我使两天,我给五哥打磨上油。”
我解下短刀,叮咛道:“要是丢了,姐死给你看。”
阿树跳起来欢呼,“放心,我死了刀都会在。”一阵就没了影子。
我坐下来愣会儿神,开始一项接一项码账。
账册里处处是赵五的笔迹,指印。
一天干下来,还不到小半箱,按这个量,完全接下这差事最少半个月。
我揉揉眼睛,一整天这间屋子就没人来。整个朔风营都忙祭奠阵亡士卒的事儿。死人比活人大,那时候人都这样儿。
等回到城南小巷的宅子,天都黑透了。
心里巨踏实。我拆下发髻上插着的半截断箭发簪,阿树送的。箭头打磨的锋利割手,杆子却又上了桐油,又润又滑。小家伙挂着他五哥的刀满朔风营晃悠,这算是他回礼。
倒是不用自己弄饭了。
朔风营伙食比家里还好些,赵五那时候没事就回家吃饭,我还以为营里缺了他。
现在才知道,他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显呗。好让所有人知道她媳妇儿会做饭。
女人会做饭没啥,大司农的妾室会做饭,让他里子面子都有了。
我坐在那儿愣会儿神,又弄的自己掉眼泪。
忙进被窝,睡。明儿还忙呢!
过了几天,发生了一件事,让从军这事儿成了万幸之举。
事情是这样的,开头是从阿树那里得到消息,说这次阵亡人数太多,丢下许多孤儿寡母家庭。其中没后的,其实就是没男丁的,还有没田产的,数量不少。
按照汉律需进行官配。
这个我早有思想准备,可因为朔风营战功的关系,刺史府特许朔风营自作主张,官配由营里自行决定。
这也没啥。就好比王婶,她年纪大把又五大三粗,她男人原本不乐意,可没法子,等见着人,牌子都发下来了。给同僚好生嘲笑,闹成整个营里的笑话。
我情况特殊。赵五拿军功折的,年龄、样貌甚至籍贯都紧着他开条件。再说整个朔风营能像赵五这样上马砍人下马写字儿的卒子,压根儿也没第二个。
所以说许多将士乐得自行决定,知根知底,谁不知道谁!开始还挺高兴。
结果这些寡妇们官配名单直接出了告示。
这可炸了营。
咋?这就直接定下了!天底下哪有这等规矩,问都不问。有些私下里已经对上眼的就更不干了。
阿树慌张张跑进来报信,“姐,营里把你配给李百将了!”
我一听脑子发昏。
“瞎说。”
“谁瞎说了,您快去校军场看!”阿树满脑门子汗,像是他老娘给官配了。
我撩起战袍下摆就往校军场跑。
校军场那棵老榆树被围得水泄不通。
挤都挤不进去,听见有人大声起哄,“赵五家的,这是从谁家跑出来……咋穿成这样!”
一旁人见我一身戎装,哄堂大笑,就连老榆树上的粗麻纸告示都没人看了。
我脸涨得通红,顾不上那些男人们自嗨。挤进去看告示。
告示上写满一排排名字,我在最后:荀清月配百将李贲,字儿写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