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风桥北】
云雾缭绕,细雨初歇。
桥头白布医棚旁,慕容冰负手而立,素衣如雪,目光如霜,眉眼间不见悲喜,仿佛方才施针救人、惊蛇出井,都与她无关。
墨衣男子“言斐”依旧站在不远处,未曾踏前一步。
内卫副统领,他的身份不容小觑。
但此刻,他目光中却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隐隐的……不解与疑惧。
他低声开口,嗓音低哑:“你医人,真的有意义吗?这世道越多人活着,就越乱。”
“医人者,本就是逆流者。”
慕容冰转眸,眼神沉静得如一汪死水,语气却仿佛霜刃。
“你错了。”
“真正逆流者,是你们——手持秩序之名,却制造乱象之实。”
言斐眉微挑,似欲辩,却终究沉默。
他看着她指间旋转的银针,那针光在朝雾中像一缕寒芒,透人心脉。
半晌,他忽然道:“你以为自己能救下这镇?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人,能救天下人?”
慕容冰却轻笑一声,眉眼不动,语气却如刀锋挑破夜色:
“你们杀人,只为掌局。”
“我救人,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名字。”
她缓缓抬手,指向他右臂:
“你,才是乱世之源。”
言斐微怔,下意识看向袖口。
那处衣角上,隐有一抹墨绿残痕,如灰似粉,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你身上那不是灰,是药。”她淡淡道,“而且是毒药。”
“药粉偏辛,色青带腥,不是这镇中常见之物。”
他神情微僵,口中轻吐一声冷笑:
“你凭一点残粉,就断我是下毒者?”
“你不怕错判?”
慕容冰静静看着他,唇角微抿。
“我当然怕。”
她低语,神情有一瞬的迟疑,“可若我因‘怕错’,而放过一个幕后黑手,那我救的每一个人——都将无效。”
“你若无辜,死后我为你立碑,日焚香火。”
“但是……你绝不可能是无辜的人。”
她缓缓抽出一支银针,针尾泛光。
空气突然紧绷,镇人屏息,气氛仿若绷至极限。
言斐却突地一笑,缓步向前一步,举手投足,毫无畏惧。
“你要对我动手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区区一个郎中,竟然口出狂言,真是不知道死是怎么写?”
慕容冰眸中闪过一缕疑虑,银针微顿。
也就在这一瞬。
“嘶——!”
一声极细的风啸,从井口下传来!
青石盖忽然一震,一道墨影如剑,破空而出!
那是一条通体黝黑、脊背银纹交错的毒蛇,细若筷子,速如雷霆,直扑言斐喉颈!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蛇影已至!
言斐反应极快,短刃闪出,刃光划过蛇首,堪堪拦住。
但毒蛇动作极刁,利齿绕过刃锋,狠狠咬入他右臂!
“噗——”
血珠飞溅。
几乎瞬间,言斐面色惨白如纸,眼角泛青,嘴唇泛黑。
“这……”
他退了半步,欲言又止。
可毒已入脉,筋骨僵直,仅数息,便口吐血沫,双瞳涣散,轰然倒地。
蛇尾一摆,倏然隐入桥边草丛,仿佛从未现世。
镇人惊叫四起,哗然退散。
——
慕容冰并未起身,亦未惊慌。
她只是冷冷看着那尸体逐渐僵硬,指尖轻轻一扣,一丝银光隐入袖底。
她未救。
她也不想救。
她低语如喃:“这蛇,是特殊训练过的。。”
“它只咬特定气味之人。”
“你,是‘下毒者’。你就该死。”
她缓缓起身,走向尸体前,跪下轻抬腕骨,拨开他袖口。
她蹲下,拨开言斐袖角。
果然,肘下浮起点点红斑,指甲缝内,藏着一缕浅绿药粉,辛凉苦焦,正是“引毒散”。
她轻轻一抖,药粉入银盒中,幽光微泛。
旁人未言,她却已冷然启口:
“此人,便是毒源。”
“镇中之疫,并非天灾。”
“而是人祸。”
众人齐齐震动,神情由惧转惊,由惊转怒!
“你说什么……是他?”
“内卫杀我们?!”
“我们是朝廷子民,他竟下毒?”
慕容冰站起身,缓缓转身,目光扫向井边:“这口井,是你们饮水之源。”
“而他们,把毒下在水中,混入引子,五日起效,七日传染,十日沦为‘大疫’。”
“他不是唯一的毒手。”
“这镇上所有的水源,恐怕都被内卫的污染了,只为了逼出‘怪医’一人。”
“他们,拿你们——当钓饵。”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面色由惧转惊,由惊转怒。
几个村中老者闻言面色剧变:“这……这岂不等于用我们全村的命,去……引一个人?”
“岂止是你们村?”慕容冰冷声打断,“整个采药镇,就是他们的毒池。你们喝的水,吃的药,穿的布,早都沾染药引,只等一个火星——一人咳嗽,就能全镇传染。”
她站起身来,目光一扫桥下。
“可惜,他们低估了这山的命脉。”
——
她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井边,忽然瞥见一簇被枯草掩盖的小花。
她走近,蹲下拨开草叶。
是白芷骨薁,旁生避毒花。
两者共生,专解邪热之毒。
她立刻俯身采摘,指尖抹去药草外浮泥,随手取出银针一点,白芷微泛青光。
“此草,煎水三碗,可解七成引毒之疾。”
“你们若信我,便去井边、后山采来,熬汤服下,可保你们一家老小平安过此月。”
有人迟疑,有人惊疑未定。
突然,一声暴喝震散恐惧!
“听她的!!”
人群中,铁鬼高声嘶吼,拍胸厉声:
“她救了我儿,救了我命——她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谁要是不信,谁就是和他们一伙的!!”
此话一出,众人一震。
瞬间,镇人如潮奔出,朝后山、井边冲去。
“快熬药!”
“快采药!”
“快把井封起来!!”
人声如雷,原本死气沉沉的小镇,在这一刻突然涌现出一种真实的“活意”。
——
慕容冰立在原地,望着人群奔忙,却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口井,看着风从井底吹来,薄雾翻卷。
那风,是反吹的。
她缓缓合上银盒,深吸口气,眼神中忽现出一种久违的……无奈。
她轻声自语:
“这条蛇,绝不是偶然,是有人刻意布置的。”
“我能救人,却不能救心。”
她缓缓闭上眼,银针入袖,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喃:
“医者的敌……不止病与人,还有权力。”
——
忽然,她听到脚步声。
回首处,是一个小男孩。
七八岁年纪,穿破布衣,拄竹棍,双目空洞——是个瞎子。
他缓缓走近,步伐极稳,脚下竟像丈量过一样。
“你……?”慕容冰挑眉。
小童声音极轻,却清晰无比:
“你刚才看到那条蛇,是不是尾巴勾起、背上有银纹?”
“你……你见过?”慕容冰低声。
小童点头,“我虽眼盲,但我听得出。”
“那蛇,是破庙后山的‘老褚’养的。”
慕容冰心神一震!
“你认识他?”
“听过。”男孩低声,“他来过我家附近,他一条腿拐着,走路左重右轻。”
“他放蛇前,念过两个字——‘息风’。”
慕容冰双目猛然睁大。
“息风……”
她记得这个词。
那是父亲留下的医录中,“褚元章·异术”一卷里的咒言。
【息风者,以香引蛇,以声驭之,能百步穿毒,亦能百步取命。】
她缓缓直起身子,望向远方山脚那座破旧庙宇的方向。
晨雾翻滚,山影微现。
“褚元章……”
“你不是不敢现身。”
“你是在看,看谁值你一针——看这天下,到底是病人多,还是疯狗多。”
她轻轻一笑,眼神霜寒如镜:
“我答你了。”
“你要的答案,我带来了。”
她转头对那孩子道:“带我去。”
——
桥后,迷雾散。
破庙旧瓦之上,一盏昏黄灯火忽然熄灭。
真正的局,此刻才算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