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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怀瑾的身体重重倒在冰冷的床榻上,几乎在陷入锦被的瞬间,那熟悉的小院便裹挟着仲夏夜蔷薇的甜香,蛮横地将他拖入了沉沉的梦境。

就是这里。

他和桑知漪前世蜗居的院落。

月光如水银般流淌,浸透了盛放的蔷薇丛,浓得化不开的馥郁香气乘着夜风,丝丝缕缕钻过书房的纱窗缝隙。他看见“自己”坐在那张堆满文牍的案后,正凝神批阅。桑知漪则蜷在他对面的扶手椅里,捧着一卷书,指尖偶尔轻轻翻动一页。

小小的书房被寂静塞得满满当当,只有铜壶滴漏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仿佛在丈量着这偷来的静谧时光。

案头的公文繁杂艰涩,对此刻的“他”而言本该如同饮水般轻松。笔尖却凝滞了。因为那个信誓旦旦说要陪他挑灯夜读的人,此刻已歪斜着倚在宽大的扶手上,玉白的手腕慵懒地托着腮。一段丝滑的衣袖悄然滑落,堆叠在肘弯,露出底下欺霜赛雪的一截小臂。

她手中那卷书松松垮垮地搭在裙边,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滑落在地。

呼吸清浅均匀,她竟已睡熟。

银烛高燃,灯花偶尔“噼啪”爆开一朵。他分明记得案头还有厚厚一摞未完的公务,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轻极缓地推开沉重的椅子,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睡得毫无防备,唇角天然地微微上翘着,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在灯影下格外娇憨。那只撑在扶手上的手肘却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脱,眼看整个人就要软倒下去。梦中的“他”心猛地一揪,下意识伸出手,稳稳托住了她歪过来的脸颊。

桑知漪那张小小的、温润如玉的脸庞,便毫无保留地落在他宽厚的掌心里。

梦中的白怀瑾看得分明,她其实已经醒了。那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慌乱地扑簌轻颤,紧紧抿着的唇线也绷不住地想要往上翘起,偏偏还要固执地紧闭双眼,不肯“醒来”。

于是,梦里的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脸颊,指尖轻轻托起她尖尖的下颌。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在她饱满如花瓣、泛着诱人光泽的唇上。他慢慢俯下身,脸颊朝她靠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

“呵……”

一声极短促、带着洞悉一切了然的轻笑,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逸出。

几乎是同时,掌心那张小脸瞬间烫得像要烧起来,红晕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深处。桑知漪猛地睁开那双水润润的眸子,里面盛满了被拆穿的羞恼,一把推开他环抱的手就要跳起来,“我困了!今晚你别想回内室睡!”

她扭身就要逃开,可脚尖才刚沾地,手腕便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牢牢攥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拽回,重重跌进那个熟悉的、带着墨香和体温的怀抱里。

“我不是笑你……”梦里的他将下颌轻轻搁在她单薄的肩上,唇瓣几乎贴着她小巧的耳廓,声音低沉又绵软,带着一种哄弄幼童般的耐心。可那笑意,却像顽皮的鱼儿,怎么也按捺不住,又从胸膛里闷闷地传出来。

桑知漪这下是真恼了,在他怀里用力挣扎扭动,像只被惹炸了毛的猫儿,死活不肯再让他抱着。他只好收紧双臂,将她箍得更紧,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鬓发和颈侧,继续那无休止的、近乎呢喃的告饶。

“好知漪……真不是……”

仲夏夜的风从敞开的窗牖悄然潜入,带着院中蔷薇的余香,温柔地搅动她轻薄的裙裾,顽皮地掠过她松松挽就的乌发,吹拂起几缕散落的发丝……

月光温柔地洒落窗棂,白怀瑾清晰地听到,梦里那对依偎的身影,在静谧中交换着只有彼此才懂的絮语:

“夫君,”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梦里的他答得随意,却又郑重。

“不行!”她在他怀里不依不饶地拱了一下,娇蛮地命令,“必须选一个!”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真的在认真权衡。然后,一个带着无限憧憬又有些无赖的答案,小心翼翼地吐了出来,带着试探的笑意:“那……龙凤胎?”

……

梦,终究是梦。

不知身是客,只贪一晌欢。

白怀瑾骤然惊醒,从那个浸满蔷薇香和体温的幻境里,硬生生被扯回冰冷坚硬的现实。帐顶熟悉的云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身畔,是空荡冰冷的锦被。

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空茫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透不过气来。他僵直地躺着,任由那蚀骨的寒意和失落一寸寸侵蚀四肢百骸。

就在这无边的死寂里,一句冰冷如墓志铭般的批语,毫无预兆地、带着锋利的刃,狠狠刺穿他的脑海——

官星过旺,有碍子星。

故子缘稀薄,不可强求。

那是前世,在桑知漪腹中那个尚未成形便已凋零的孩儿那方小小的墓碑前,一位高僧垂着眼,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判的命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深深扎进他当时已然千疮百孔的心。

子缘稀薄……不可强求……

黑暗中,白怀瑾猛地坐起身!

方才还残留着梦境温存的眼眸,瞬间沉如万年不化的寒潭深渊。那潭底,并非死寂,而是被这残酷天命彻底激怒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漩涡。深流过渊,暗流之下,是焚毁一切的业火。

天命要他无子?

那便用仇人的血,来重写这命盘!

……

晋王那令人作呕的觊觎,如同一根无形的毒刺,日夜扎在桑凌珣心尖。他终究没敢将那腌臜事和盘托出,只含糊地将给女儿议亲的念头,向夫人柳氏提了一嘴。

“漪儿?议亲?”柳氏手中正理着的丝线一顿,惊讶地抬眼,“她才十六,你我不是早说好,要留她到十八么?这还有两年呢,又正是年根底下忙乱,作何这般着急上火?”

她看着丈夫眉宇间那层驱不散的沉郁,心中疑窦丛生。

桑凌珣喉咙发紧,目光躲闪,不敢直视妻子探询的眼睛。那“为妾”二字,是世间最污浊的泥沼,他宁可自己吞下这口污血,也绝不让它溅上半分,脏了妻子的耳朵,污了女儿的清名。

“咳…这个…先定下亲事,也好。”他干巴巴地解释,语气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有个着落总归更稳妥些。”那潜台词是:有了夫家名分,或许就能绝了某些豺狼的肮脏意图!

可一提“定亲”,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心头都浮起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谢钧钰。那孩子,性情温润如玉,人品端方持重,更难得与知漪投契,眼中那份情意做不得假。可惜……

天意弄人,边关烽火起,他披甲出征,归期难料。纵有千般好,如今也是镜花水月。

柳氏看着丈夫强自镇定的侧脸,心头的疑云更重。她斟酌着词句,轻声道:“老爷,这事只怕急不得。我看漪儿近来心思澄澈,全在玄月堂那摊子事上,怕是并无定亲的心思。”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少年情意,最是难忘怀,谢家那孩子才走多久?强扭的瓜不甜啊。”

提起谢钧钰,桑凌珣心头也是一阵涩然。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柳氏终是忍不住,搁下丝线,目光灼灼地看向丈夫:“老爷,你今日很不对劲。你我夫妻多年,我还看不出来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漪儿的事可是有难处?”

桑凌珣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戳穿了最隐秘的恐慌。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手边一个空茶盏,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没…没什么事!”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急促,“不过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罢了!”他虽是清流文人,不通俗务,却是真心实意疼爱妻子的好丈夫。

晋王之事如同悬顶利剑,若让柳氏知晓,以她的性子,必定日夜悬心,忧思成疾,寝食难安。他绝不能让她承受这份煎熬!

“我…我想起书房还有几封紧要的信函未曾批复!”桑凌珣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妻子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脚步匆匆地掀帘而出,背影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一连数日,桑凌珣都将自己死死关在书房里。厚重的书案上,摊着京中适龄官宦子弟、勋贵人家的名册,笔墨纸砚堆得凌乱不堪。

他枯坐灯下,眉头拧成死结,浑浊的老眼一遍遍扫过那些名字、家世、官职、风评……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他眼疼心更疼。

越看,心越凉。

这个,家世尚可,但听闻性情暴戾,房中有婢女不堪受辱投了井!不行!绝对不行!他的漪儿怎能嫁入这等虎狼窝?

那个,倒是个温吞性子,可其父在朝中依附阉党,声名狼藉!不行!桑家清誉岂能与浊流同污?

还有这个,文采风流,翩翩公子,可前几日才闹出为争花魁一掷千金的丑闻!徒有其表的浪荡子!焉能托付终身?

筛来选去,竟是无一人能入他桑凌珣的眼!偌大一个京城,簪缨遍地,朱门如云,竟寻不出一个能配得上他如珠似玉、冰雪聪慧的女儿的儿郎!一股巨大的沮丧和愤怒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口鼻。

他狠狠将手中狼毫掼在纸上,墨迹污了一大片名册,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境。几日光景,鬓角又添数缕刺目的银丝。

所幸,晋王府那边暂时没了动静。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并未让桑凌珣有丝毫放松。事关女儿一生清誉乃至性命安危,他不敢有半分大意!

每一刻的安宁,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更添焦灼。

他枯坐如石雕,冥思苦想,愁肠百结,几乎要将那满头的青丝熬成霜雪。终于,在几乎被绝望吞噬的深渊边缘,一道灵光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猛地劈入他混沌的脑海!

白怀瑾!

那个沉稳持重、谦逊守礼、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那份在“梅煎素雪”铺子前对女儿流露的、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维护!

更重要的是,他桑凌珣与白怀瑾有忘年之交的情谊,更承过他的救命之恩!此子无论是家世、人品、才学、性情,甚至是那份隐隐的可靠感……竟是样样都与他的漪儿无比匹配!

桑凌珣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书案都晃了晃:“怀瑾!就是他了!快!快来人!”

他再等不及,几乎是嘶吼着吩咐下人:“速去白府!请白公子过府一叙!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十万火急!”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桑凌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不时伸长脖子望向窗外。终于,派去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却如一盆冷水:“回老爷,白府管事说,白公子奉外务离京,已有多日,眼下并不在京中。”

“不在京中?!”桑凌珣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失望几乎要将他击垮。

“是,管事说,约莫年底方能回返。”

年底?桑凌珣掐指一算,离年关不过十数日光景。那沉下去的心,又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还好!还好!不算太久!天无绝人之路!

他颓然坐回椅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稍稍松弛,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却如同藤蔓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成型。

他想起近来京中沸沸扬扬的传闻——武宁侯贺麟那张大嘴巴,简直见风就是雨!连他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都隐约听闻了:白怀瑾,那位前途无量的白公子,早已有了放在心尖尖上的意中人!此事,几乎人尽皆知!

妙啊!

桑凌珣浑浊的眼中,精光四射!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激动得几乎要拍案叫绝!白怀瑾有心上人,而他的漪儿,一颗心也牢牢系在远在边关的谢钧钰身上!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挡箭牌组合吗?!

“好!好!好!”桑凌珣连说了三个好字,抚着胡须,脸上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狡黠、自认算无遗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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