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节下雨好像是常态。
东华镇前几天下过一场连绵的细雨,清明节这几天反而阳光明媚,春风送暖。
东华镇通往杨沟村的路头,一个年轻男子背着双肩包从大巴车下来,他步履困乏,脸有些浮肿,年纪不大,约有二十七八。
下了车,齐炜环顾四周,这里离集市有点远,路边是自建房,有一家超市,再往前,就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路边有几辆牛车停留。
杨四爷正望着不远处的稻田,抽着旱烟,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你好,去杨沟村吗?”
“去!”杨四爷连忙把烟扔地上,用脚踩灭,一回头,“就你一个?”
齐炜点头,“就我一个。”
“能再等会不?等人多点再走。”
“行,”齐炜背着包站到路边等待,视线停留在稻田。
“小伙子,把包放车上吧,背着重,你吃早饭了没?”
杨四爷打量着齐炜,劝道。
齐炜犹豫片刻,还是取下包,放到车上,“没吃,这附近有卖早饭的地方吗?”
“有啊,就在集上……”
正聊着,两个年轻姑娘结伴过来,停在另一辆牛车前面,那人是郝堂村的,扬声问杨四爷:“老杨叔,让这俩姑娘坐你的车吧,你先把他们拉过去。”
杨四爷连忙问齐炜:“小伙子,那咱们先走?”
“行。”
“好,你问问那俩姑娘愿不愿意跟小伙子拼个车。”
李云和许知意都不介意,二人背着包走过来,学着齐炜的样子把包放在牛车垫屁股下面。
李云先围着牛车绕一圈,饶有兴致地问:“大爷,一会儿我能和牛儿拍张合照不?”
她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杨四爷已经见怪不怪,笑眯眯的:“可以可以,免费拍,不要钱,它叫老伙计,你们是从哪边来的?”
“我老家是象市的,我小时候只见过黄牛,没怎么见过水牛,对了许姐,你老家那里的?”
板车有点小,难免会碰到别人的肢体,许知意不想碰到同车的青年男子,硬是凹着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坐。
李云很快就察觉到她的动作,问话的时候把许知意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许知意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总算碰不着别人了。
许知意松口气,“我老家……”她抿抿唇,似乎有些不愿意提起,勉为其难道:“汉江市。”
“不错啊,我记得你那边的人特别能吃辣对不对?”
“是,你喜欢吃辣?”
“我吃辣一般般吧,特别辣吃不来,容易胃疼。”
杨四爷在前面听俩姑娘聊的乐呵,也跟着道:“那你有口福了,来我们这边玩不怕吃不习惯,对了,你俩吃早饭了吗?”
“差点就忘了,我俩买的还有早饭呢!”
李云一拍脑壳,赶紧把怀里的包放在车上,打开拉链,拿出豆浆和包子。
她们两个在镇上找好宾馆,洗漱之后才出门,顺路买了早饭,结果塞包里给忘了。
“有早饭就行,先吃点垫垫肚子,中午开饭晚!”
杨四爷又问齐炜,“小伙子,你还没吃饭是吧?怪不得看着脸色不太好,咱现在赶时间,你看你是先去集上吃点东西,坐下一趟车,还是怎么办?”
齐炜的整张脸浮肿,发白,他摇摇头,“不用,我不吃了,走吧。”
“也行,年轻,一顿吃饭顶得住。”
杨四爷没再多话,拍了拍老伙计,“走吧。”
牛儿很通人性地迈开步伐,牛车缓慢前行。
李云买了六个包子,有四种口味,先问许知意:“许姐,香菇青菜包,梅菜肉包,麻婆豆腐包,还有红豆包,你要什么味道的?”
“红豆的吧。”
“要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就行。”
“那这个香菇青菜的也给你吧。”
许知意接过俩包子,转过头看着四周的风景,默默吃起来。
“你好,吃包子吗?我们买多了,吃不完,不介意的话帮忙吃一下吧?”李云突然对同车的齐炜道。
齐炜一时没反应过来,李云晃了晃手里的包子,“干净的,没用手碰过,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还是吃点的,你也是来玩的?”
齐炜没再抗拒李云的好意,接过包子,腼腆地笑了笑:“谢谢你们,我叫齐炜,是从汉东来玩的,我不是饿的,是生病了,特意来散心的,还是多谢你们的好意。”
自从生病以来,齐炜的心情就像是南方的梅雨季节,没一天是晴朗的,只有看夏夏活力满满的视频,才能找到久违的轻松愉悦。
“小伙子,你生病了啊,我说脸色怎么不好呢,不过生病不看病,怎么还跑出来玩,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刚好小芜她爷是大夫,要不一会儿去到村里,我先带你去看看大夫吧。”
“不用不用,谢谢大爷,我得的不是小毛病,需要换肾,一时半会也等不到肾源,干脆就跑出来玩了。”
“什么病啊?”
“尿毒症。”
李云心生怜悯,把原本要给齐炜的肉包子换成清淡口味的包子。
“真是可惜,这么年轻,不过也不用怕,现在医术多发达啊,死人都能救活,只要还没死啊,就还有机会。”
齐炜原本觉得说出自己的病很难以启齿,尤其是他是个男人,还年轻,没有成家,当着两个年轻姑娘的面说这些不好。
可没想到话到嘴边,根本不难说出,或许是这里的环境太过安逸,又或者是两个年轻女子对他疏离又友善的态度让他比较放松……
齐炜诉苦似地说起自己生病的痛苦,他这人打小就命苦,小时候爸妈出去打工,他不满一岁就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爸妈一年都不见得能回来一次,他五六岁时,爸妈生了弟弟,更想不起来老家还有一个他。
一直到齐炜上初中,爷爷奶奶先后离世,家里没人看管他,他爸妈才把他接到汉东,和从小养在爸妈身边的弟弟比,他就像是野蛮生长的孤儿,性格木讷不讨喜,学习也跟不上,一度被爸妈讨厌。
中考齐炜考的很差,在汉东上高中需要出三万块的择校费,他爸妈干脆就不让他上学了,让他出去打工。
十五岁走出校门,齐炜进过厂,学过理发,当过服务员,什么苦都吃过,十九岁时他在一家星级酒店做服务员,一待就是五六年,慢慢从一个基层员工升成房管部主管,工资也越来越高,眼看着生活有了盼头,就在这节骨眼上,他体检查出来尿毒症。
酒店对他还算不错,没有辞退他,让他带底薪休假。
齐炜告诉家里人生病之后,他爸妈干脆直接把他拉黑,连问都不想问一句,生怕齐炜找他们要钱。
就这样,齐炜一个人找医院,看病,透析,医生告诉他,换肾是尿毒症最好的归宿,有亲属愿意给他供肾源的前提下,换一颗肾仅需要几万块钱。
但如果是外肾源,起码需要二三十万。
十五岁进入社会,齐炜没少挣钱,可前些年赚的钱全被他爸妈以保存为由要走了,齐炜生病后第一时间找爸妈求助,想要回自己工作攒下来的钱,结果被人指着鼻子骂出家门。
说他白眼狼,不孝顺,爸妈把他养大,他给爸妈孝敬钱是应该的,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齐炜说自己得了尿毒症,不做手术会死,结果就被他爸妈拉黑,甚至等齐炜再找上门时,他爸妈带着弟弟直接搬了家。
牛车走的慢,足够齐炜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说出来,许知意一开始压根没想听,可听着听着就沉浸进去了。
看着齐炜,面露怜悯之色:“你是男的,你爸妈也这样对你?”
她还以为天底下的父母只会对女孩不好呢。
齐炜苦笑自嘲,“不被爱的时候,男女都一样”
杨四爷在前面一个劲地摇头,“天底下还有这样当父母的,真是……”
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知意笑道:“大爷,你这么大年纪,难道没见过狠心的父母吗?”
“俗话说得好,虎毒还不食子呢,是有些当人爹娘的不够负责任,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娃娃去死啊!”
许知意想到什么,冷笑一声:“那就是你们这里民风好,不像我老家,要不是我命大,估计刚出生就被我爸那边的长辈扔水里淹死了。”
汉江和汉东比邻而居,刚才杨四爷问许知意来处时,她脸色不太情愿,当时齐炜心里就有点猜测,这姑娘应该是和家人不合。
果然,许知意说她刚出生差点被淹死,齐炜就明白了。
汉江重男轻女特别严重,不被允许生二胎的年代,如果第一胎是女婴,生下来十有八九是要被抛弃、被卖或者被杀死的。
两个人一男一女,性别不同,遭遇却十分相似。甚至齐炜比许知意还要惨,突入起来的病把他对人生的期待砸个粉碎。
没了健康,他就什么都没了。
还不如趁人生最后一段时间好好玩一玩。
齐炜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其他人想也能想明白。攒的钱全被爸妈卷走,没有合适的肾源,也没有钱,无依无靠的,换作谁都会陷入绝望,眼睁睁看着死亡靠近。
李云赶忙打圆场,“算了,出来玩就不说那些糟心事,你看这里山美水美,景色多好啊,说不定在这里玩几天,你身体都能好不少呢!”
“对对对,有时候人心情一好起来,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被李云和杨四爷一打岔,车上的氛围总算好了些。
到了杨沟村,李云和许知意下车,打算先在村里逛一逛,再去雁头山上玩,齐炜则被杨四爷拉住,非要带他去找夏芜的爷爷把把脉。
三人分道扬镳。
“大爷,我不看,真的不用看,医院已经给我检查过了……”
“哎呀,就看看,看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万一他能给你治好呢?我跟你说啊小伙子,你可不要小瞧中医,小芜她爷医术高的很,我们这儿好多人生病,去大医院看都看不好,找他看没多久就好了!”
杨四爷说的太笃定了,齐炜都有些动摇,难不成真让他遇到隐世埋名的神医了?
拉扯之中,齐炜被带到夏芜家里。
杨家的院子构造分为前屋和后屋,前面有两个房间,是杨老爷子的领地。
左边的房子放药柜,摆了一张床,有时候村里人会找来看病,杨老爷子就让人躺这张床上休息。
右边的屋子是杨老爷子的睡房,书籍比床占地都大,靠窗的位置有台上个世纪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机前放着一张被盘得发光的长藤椅。
不外出给人看病的时候,杨洪恩就喜欢躺在藤椅上,有时候拉开电视机后面的布帘,让阳光照进来,他戴着老花镜看看书;有时候拉上帘子,打开电视机,调到戏曲节目,里面唧唧哇哇地唱着戏,杨老爷子在藤椅上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夏芜忙起来之后,家里的兔八哥没人照看,只能放笼子里,不把它放笼子也行,它不会乱跑,只是有一次从夏芜的屋子跑到杨老爷子的药房,捣乱地把药柜拉开,把老爷子炮制的药材弄撒一地,还在上面撒了尿……
打那以后,夏芜出门之后,就会把兔八哥关到笼子里,连着笼子一起送去爷爷屋里看管。
杨四爷带齐炜到杨家时,杨家大门开着,院子里却没什么人,他扯着嗓子喊:“有人吗?”
喊了两声,杨洪恩大梦刚醒:“老四吗?我在屋里,进来吧。”
杨四爷面露喜色,“他刚好在家,赶紧进去。”
齐炜跟着杨四爷到过道,闻见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杨洪恩房门虚掩着,不等杨四爷推门,门就开了。
“这是……兔子???”齐炜低着头,看到一只黄色的兔子从门缝里钻出来,然后把门给推开了。
注意到齐炜的视线,黄色兔子还看了他一眼,眼神还带着点蔑视,好像是在嘲笑他一个人类大惊小怪。
齐炜:“???”
他不是生病生傻了吧?居然在一只兔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么多情绪?
杨四爷见怪不怪,门推开他就直接进,还不忘夸一句:“八哥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都会给人开门了。”
杨洪恩撑着藤椅半坐起来,兔八哥蹦蹦跳跳地跳他膝盖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手边。
一只兔子叫八哥,更奇怪了。
齐炜默默跟着进屋,杨四爷对杨洪恩介绍他:“这是到咱们村玩的小伙子,也是小芜的粉丝,千里迢迢跑来了,可怜哎,得了什么病,还得换肾,我就想着把他带来让你看看,想想法子。”
杨洪恩看向齐炜,打量片刻,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戏曲也有些吵。
他摸到遥控器把电视给关了,又让杨四爷把窗帘拉开。
“小伙子,你搬个凳子,坐过来。”
需要换肾的病,杨洪恩心里有点数,招呼齐炜坐在他对面,他搬来高凳子放在二人中间,又找来垫胳膊的小枕头,让齐炜把胳膊放上去,露出左手手腕。
杨四爷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杨洪恩,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
齐炜偷偷打量眼前的老头,说实话,第一眼看到杨洪恩,他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头长得太像世外高人了啊。
杨洪恩年纪应该有六七十岁,年轻时身高绝对超过一米八,现在年纪大了,有些缩水,可他不驼背不弓腰,看着精神奕奕,头发有些发白,眉尾很长,三四厘米的白眉挂在脸颊两边,看起来仙风道骨的。
再看屋里这么多的书,乍一看都是和中医药有关,还有些泛黄的古籍书皮上根本没字,一旁的搪瓷缸子有厚厚一层茶渍,房间里始终弥漫着让人安心的中草药味道。
别人怎么看这里的环境齐炜不知道,但在齐炜心里,好值得信赖的感觉。
更别说杨洪恩腿上还盘着一只稀奇古怪的兔子。
杨洪恩一味地把脉,齐炜思维发散地想,传说中月亮上有广寒宫,广寒宫里有嫦娥仙子,嫦娥仙子身边有只会捣药的兔子,是不是还能捣出让人飞升的仙丹?
这么神奇的兔子出现在一个老中医身边,就莫名给他一种感觉,他的病说不定还有得救,那他也不要飞升,就想自己的肾病能好,最好不需要换肾,省点钱。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
杨洪恩突然出声,打断齐炜的胡思乱想。
“我今年25,大爷,我的病能治吗?”
杨洪恩没直接回他,继续问齐炜平时的生活习惯,以及是怎么发现得这个病的。
齐炜全都如实道来。
“那就没错了,”杨洪恩收回手,慢慢地道:“《黄帝内经》中有‘关格’一说,其症状与咱们现代说的尿毒症范畴一致,所谓关,是指小便不通,格是指严重时恶心呕吐,核心就是本虚标实……”
杨洪恩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其中很多症状都能和齐炜的情况对的上。
他在星级酒店上班,上班需要久站,需要熬夜,有时候忙起来也顾不得撒尿,只能少喝水,硬憋,昼夜颠倒的作息再加上重油盐的饮食,肾就容易出现问题。
齐炜仗着自己年轻,根本没把初期症状放在心上,肌酐值得不到控制,肾损伤又是不可逆的,自然会越来越严重,发展成所谓的尿毒症。
“杨大夫,那我还有的救吗?”齐炜神色灰暗,几乎都快哭出来了,他没钱换肾,眼下能控制住不继续恶化,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杨四爷也期待地看着杨洪恩,把齐炜凄惨的身世给说了出来。
“这孩子爹娘心狠,攒的钱不给他看病,人也跑没影了,跟孤儿没啥区别,跑咱这里来就是想着过两天清闲日子,不想以后,才23岁,多年轻啊。”
杨洪恩搓搓大拇指,多年行医的经验让他面对病患时格外谨慎,从不夸大或者隐瞒,当然,他也不会贸然说自己一定能治好。
就像他治不好自己亲孙子的痴症一样。
谁能说得准呢。
“小伙子不急着回去上班的话,在这儿住段时间吧,我给你开个方子,先吃半个月看看情况,平时饮食也要注意清淡,少油盐,不给肾增加额外负担。”
杨洪恩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个作业本,作业本是用过的,他翻到背后,找出一只圆珠笔,抬手思考片刻,开始写方子。
齐炜有些激动,“我不急着回去,咱村里能租房子不?可以的话我在这里住一个月。”
杨四爷也替他高兴,“咱村里空房子挺多,你要是不介意啊,就住我那,离他们家也近,吃饭就跟着我吃,我一个老头子吃饭清淡,正适合你。”
齐炜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本来就只是来玩,来散心的,没想到碰到的人都这么热心。
“大爷,真是太感谢你了,多谢你收留我,这样吧,吃住我一个月给您两千块,您看行不行?”齐炜说出价钱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两千块就让人包吃包住,在外面哪有这么好的事,尤其他还是个病人。
谁知道杨四爷一挥手,“不要那么多,给我三百就行了,又不是啥皇帝住的地方,哪能要那么多,你也不容易。”
“三百太少了吧?”
“不少,你看病还得要钱呢。”
两个人讨价还价,最终齐炜强硬决定,给杨四爷八百块钱,他要是不收,齐炜就另外找住处。
杨洪恩写好方子,对齐炜道:“你也是个好小伙子,就住在老四家里吧,有事我还能去看看你,我现在去给你抓药。”
所谓抓药,就是穿过过道到对面房间,打开药柜开始称药。
“半夏、陈皮、茯苓、车前子……”
杨洪恩麻利地包好七包药,“一天一剂,三碗水煮成一碗,先喝七天我给你把脉看要不要换几味药。”
“谢谢杨大夫,实在太感谢您了,这些药多少钱?”
“给我二百就行。”
这价格,在汉江顶多够挂个专家号的钱。
齐炜嘴唇都在颤抖,好像老天爷都在想方设法让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