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碾过国道的黄昏时,我隔着模糊的车窗玻璃,望见远处烟囱的轮廓正被暮色揉成灰紫色的剪影。这场景突然将记忆扯回七年前——同样是这样的暮春时节,十八岁的我攥着皱巴巴的火车票,在宁德汽车站下车时,迎面扑来的是带着海腥味的风,还有工业区特有的机械轰鸣。此刻指尖摩挲着背包带,尼龙绳上还留着当年在工厂宿舍缝补时的针脚,细密得像时光的纹路。
一、齿轮转动的青春
电子元件厂的流水线总是泛着冷白的灯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像蒙着一层霜。我的工位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抬眼就能看见对面厂房的爬山虎,它们每年夏天都会爬满整面墙,把单调的水泥灰染成鲜活的绿。组长老陈总说我打螺丝的速度像蜗牛,却在某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悄悄把自己的雨衣塞进我手里:\"小丫头,别淋感冒了。\"他工装口袋里永远装着润喉糖,因为每天要喊上百次\"注意焊点\",那薄荷味混着车间里的松香,成了我对夏天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午休时最期待的,是和小燕她们挤在厂区后门的树荫下吃盒饭。小燕来自贵州,总说等攒够钱要回家开个米粉店,\"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给你加双份酸豆角\"。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发梢还沾着没来得及摘下的静电防尘帽绒毛。我们会把塑料凳摆成圆圈,看蚂蚁顺着树干往上爬,听远处造船厂的汽笛声穿过层层厂房,在天空中画出悠长的弧线。那时的时间很慢,慢到能数清工装裤上的每颗纽扣,又很快,快到没注意爬山虎何时开始落叶,就迎来了第一个春节加班。
年夜班里,流水线依然亮如白昼。主任抱来一箱泡面,说每人加个卤蛋。我蹲在更衣室门口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在那头说包了我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突然就听见身后小燕的 sniffle(抽鼻子声)。转头看见她靠着储物柜,手机屏幕的光映着脸上的泪痕,屏幕里是她刚满周岁的女儿在婆婆怀里抓着玩具笑。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互相递了包辣条,就着眼泪吃完了那顿特殊的年夜饭。厂房外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时,我们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像两株在寒冬里倔强生长的小草。
二、街巷深处的烟火
每个月最期待的是发工资的日子,我们会像刚出笼的鸟儿般扑进宁德的街巷。夜市里的蚵仔煎摊子永远飘着蒜花香,老板阿叔会在铁板上敲开新鲜的海蛎,\"滋啦\"声里撒把葱花,金黄的蛋饼裹着q弹的蚵仔,咬下去连烫嘴都顾不上。小燕总说这味道让她想起老家的烙饼,我却觉得那浓郁的海鲜香,才是属于这座沿海小城的独特记忆。
沿着中山路走,会经过一家老旧的录像厅。那年《海角七号》热映,我们凑钱买了盗版光碟,在宿舍用台式电脑放。当范逸臣在屏幕里弹着吉他唱《国境之南》时,住在上铺的阿芳突然说:\"以后我要去垦丁看海。\"她的话让整个宿舍都安静下来,窗外的月光正爬上晾衣绳,把我们的工服照成一片柔和的白。后来阿芳真的辞了工,跟着老乡去了厦门的旅行社,去年我刷到她的朋友圈,她站在垦丁的海边,身后是湛蓝的太平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最难忘的是中秋夜的闽江边。我们带着从便利店买的月饼和啤酒,坐在防洪堤上看月亮升起来。江水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波光,远处有人在放孔明灯,橘色的火光摇摇晃晃地升向夜空,像无数个小小的梦想在飞翔。小燕突然指着江面说:\"你看,那月亮多像我们老家的磨盘。\"话音未落,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我们慌忙许愿,却都忘了到底许了什么——或许那时的我们,心中早已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连愿望都变得那么具体而热烈。
三、告别与重逢的隐喻
离开工厂的那天,我把工牌小心地收进行李箱。门禁系统\"滴\"的一声,像是给这段时光画上了一个句点。小燕送我到公交站,塞给我一袋她亲手做的辣牛肉干:\"到了大学别太想我们啊。\"公交车开动时,我从后车窗看见她还站在原地挥手,工装裤的裤脚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蝴蝶。
后来我真的去了大学,在图书馆闻到松木的书香时,会突然想起车间里的松香;在食堂吃煎蛋时,会不自觉地寻找有没有蚵仔的影子。每年寒暑假回宁德,我都会去当年的厂区看看。爬山虎依然爬满了墙面,只是当年的厂房已经改造成了文创园,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再也找不到那个漏雨的更衣室。夜市还在,只是阿叔的蚵仔煎摊子换成了网红奶茶店,年轻的店员穿着干净的围裙,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再也不会有人在铁板上敲开新鲜的海蛎。
去年春天,我在宁德的高铁站遇到了老陈。他穿着新买的夹克,手里提着给孙子的玩具。\"现在在物业公司上班,轻松多啦。\"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小丫头,你倒是真的出息了。\"我们站在进站口聊了一会儿,说起当年总爱偷懒的小张已经自己开了汽修店,阿芳在厦门嫁了人,小燕的米粉店在老家的县城开得红红火火。临别的时候,他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润喉糖递给我:\"还是你爱吃的薄荷味。\"糖纸在阳光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放进嘴里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松香和汗水的车间,耳边又响起老陈的吆喝声:\"注意焊点,小姑娘!\"
如今我坐在回程的高铁上,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宁德的轮廓渐渐模糊,但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故事,却愈发清晰起来。原来青春从来不是一场盛大的狂欢,而是无数个平凡日子的叠加——是流水线旁的互相打气,是夜市摊上的欢声笑语,是江边孔明灯升起时的默默许愿。那些曾经以为枯燥乏味的时光,如今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在记忆的深处闪着温暖的光。
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宁德\"——那个盛满了汗水与梦想、欢笑与泪水的地方。它可能是一座城市,一间厂房,或是一群人,但无论如何,它都是我们生命的锚点,让我们在茫茫世间,始终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当列车驶入隧道时,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了那年夏天的蝉鸣,和车间里此起彼伏的打螺丝声。原来有些声音,永远不会消失,它们早已刻进了我们的骨血,成为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