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雕花铁门内,目送着何子易和夏思妍离开。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住惯了鸽子笼的小单位,突然面对这近乎奢侈的空间,别说敏敏,连苏慕春自己都觉得脚下有些发飘。
她让敏敏先去三楼的卧室睡。
敏敏立刻摇头拒绝。
她无奈,看着敏敏依赖的眼神,心头一软。
她知道敏敏刚换了新环境,对声音敏感,安全感会降到最低。
只好打手语:【你在沙发上睡一会儿,我在这里收拾,好不好?】
随后,她指了指客厅的真皮沙发。
敏敏这才肯,盖着薄被睡下。
电子耳蜗此时是关机状态,不会被任何声响打扰到,她可以放心收拾东西。
从一楼到二楼书房,再到三楼的主卧,她走了两趟,才将行李箱里的东西大致归位。
衣服是最后收拾的。
当她推开主卧配套的衣帽间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竟然挂满了崭新衣物。
包含四季,从休闲家居到正式的宴会礼服,甚至连贴身衣物都分门别类地准备妥当,清一色是她的尺码。
依旧是他照顾她到细节的习惯。
她正准备拿睡衣去浴室。
这时,卧室的电话声响起。
她还惊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是谁打来的,立即接通。
接通的瞬间,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伦敦现在是深夜十一点,那红港那边便是早上七点。
电话那头传来丁嘉朗的声音:“还没睡吧?”
“嗯,准备洗个澡就睡了。”
他问:“住的地方还适应吗?”
“适应,又有点不适应。”
“怎么说?”他颇好奇。
“住得很适应,不适应是因为这个屋太大,又太贵,长期下去,我怕我会舍不得离开你。”
他笑了,但语气有薄薄愠气:“嗯?你还想过有离开我的一天?”
少倾,她开玩笑掩过:“不敢,我要跟着丁生一辈子,享清福。”
他这才肯放过她:“飞长途很累,早点休息。”
随后两人都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同时挂断了电话。
*
没想到那通跨洋电话结束后,他们足足一周未曾联系。
并非刻意疏远,而是各自的生活都被骤然加速的齿轮带动,忙到连喘息都奢侈。
伦敦与红港,八个小时的时差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每一次可能的问候之前。
苏慕春分配到苏富比伦敦分部华国艺术品部门。
报道后的第一周,她的工作内容是拍品双语资料的编纂和初步的市场拓展调研。
邦德街,寸土寸金之地。
苏富比的办公楼古雅而庄重,到处弥漫着艺术品与金钱交织的独特气息。
她的工位不大,抬头就能看见一派精英汇聚的景象。
办公室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句低声的英文或法文交流,语速快得惊人。
对于她而言,最大的挑战莫过于语言。
她的英语口语应付日常尚可,但一旦涉及到古董鉴赏的专业术语、市场分析的微妙措辞,以及商业电邮中那种不容丝毫偏差的精准表达,便立时显得捉襟见肘。
她必须比那些英语本就是母语的同事付出加倍的努力。
好在,伦敦分部的同事们大多热心。
她常在书房查阅从苏富比带回来的成堆资料,整理笔记,对比中英文的拍卖图录,不知不觉便伏案睡去。
入睡后,脑子里却还在盘旋那些艺术品专有名词和市场分析数据。
很快,她迎来了来伦敦后的第一个实地项目。
【乾隆御制器物专场拍卖】。
消息在华国艺术品部门会议上宣布的那一刻,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为之一振,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
苏慕春初来乍到,论资历、论经验,自然还轮不到她来做策展人。
但分派给她的任务却一点也不轻松。
她与几位资深同事一同被指派整理即将上拍的乾隆时期器物资料,并参与制定推广策略。
这天,她正仔细核对一件清乾隆粉彩九桃天球瓶的图录信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边一份独立资料夹。
是一对“清乾隆洋彩黄地轧道粉彩吉庆有余纹花瓶”的专属档案。
她心头一动,取过档案。
照片上的花瓶造型端庄大气,通体施黄釉,其上以轧道工艺刻划出细密的凤尾纹,再于其上以各色洋彩精心描绘蝙蝠、盘长、玉磬、双鱼等吉祥纹饰。
寓意“吉庆有余”,是典型的乾隆御窑风格,堪称洋彩瓷器中的扛鼎之作。
苏慕春的呼吸微微一滞,这样的重器,哪怕只是一张照片,也足以让人感受到那份皇家气派。
她仔细翻阅下去。
资料显示,这对花瓶本为一对,来源显赫,曾是欧洲某着名藏家的旧藏。
其中一只,在几年前的红港拍卖市场上,被一位神秘买家以4910万港币的天价收入囊中。
而眼前苏富比伦敦分部即将上拍的,正是这对花瓶中的另一只!
然而,档案的下一页,却记录了这只花瓶截然不同的命运——它在上一次,约一年半前苏富比伦敦的某场拍卖中,流拍了。
她眉头微微蹙起。
迅速翻阅了公司内部的评估报告,原因是由于近期英镑汇率持续走低,引发英镑危机,导致高端艺术品市场买家出手谨慎。
因此,专家团队估测,这只“吉庆有余”花瓶在此次专场中,恐怕仍难以拍出其应有的价值,甚至有再次流拍的风险。
建议的估价,也因此定得相当保守。
一件与曾经拍出近五千万港币天价的御窑重器同出一源的“兄弟”,竟然面临再次流拍的命运?
她脑中反复回荡着那个令人咋舌的4910万港币拍价,以及眼前这份悲观的评估报告。
伦敦分公司的客户主要方向是欧洲客户,但这次大部分拍品的预估拍价分明均利好华国藏家。
一个大胆的念头,迅速清晰起来。
白天,她依旧要应付繁琐的日常工作。
而到了深夜,她的另一份“工作”才刚刚开始。
她算准了伦敦与内地的时差。
伦敦的后半夜,正是国内藏家刚刚开始活跃的时间。
她把自己关在苏富比提供给加班员工的临时小隔间里,摊开厚厚的名录,逐个联系可能对乾隆御制器物感兴趣的内地藏家。
与上次她在红港策划的那场瓷器拍卖会不同的是,之前仅针对京市和沪市的藏家,这次她需要联系的是全华国的藏家。
千人千面,沟通是最难的。
她需根据对方的收藏偏好和过往的竞拍记录,不断调整自己的推荐话术。
一杯又一杯的速溶咖啡,是她对抗时差和排山倒海般疲惫的唯一武器。
*
记不清这是第几个睡在公司的夜晚。
第二天,她被闹钟弄醒。
窗外,伦敦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深秋寒露重。
她这时还要回伦敦的家,快速冲个澡,再返回公司工作。
洗漱焕新,她加快了脚步,朝着公司的方向走去。
一股浓郁的黄油与糖霜的香气,钻进了她的鼻腔。
她的脚步蓦地一顿,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街角那家面包房。
橱窗里暖黄的灯光下,刚出炉的各式面包糕点堆叠得像一座座小山。
苏慕春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面包房那扇深绿色木门。
玻璃柜台里,牛角包烤得金黄酥脆,裹满糖霜的苹果派,还有缀着鲜红草莓的丹麦酥……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可颂和黄油曲奇上。
拎着那袋尚有余温的甜点,再次走上街头,雾气驱散大半。
她低头从纸袋里拿出可颂,刚要咬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什么。
整个人定住。
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公司大楼前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侧对着她。
是亚洲人的轮廓。
她的心脏“咚”地一声,骤然收紧,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是他吗?
她极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身影挪走过去。
周围行人的交谈声、汽车的鸣笛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背影。
近了,更近了。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地转过身来。
阳光恰好从云层后挣脱出来,洒落在那张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的五官轮廓。
英挺的剑眉,狭长而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
苏慕春的呼吸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停了一瞬。
不是他。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退潮后的礁石,突兀地裸露出来,灌着伦敦清晨的冷风。
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快走几步,在那人的目光中停下脚步。
“丁少,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