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只有细微的打磨声响。
苏慕春手中那个已经初见华光的银质首饰盒,盒身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形态逼真。
方沛端着紫砂壶踱步过来,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那对唐代金器落在丁嘉朗手里,比流到外头去强,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这个首饰盒完全复原,我打算捐给京市博物馆,近期那边应该会派人来一趟红港。”
方沛看了眼苏慕春,“阿春,到时候对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这里面的门道细节,由你跟他们沟通最合适。”
苏慕春没抬头,继续着手上的细活,只应了声:“好的,师父。”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带队的应该是小华。”
苏慕春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方沛,“师父你是说知凡哥现在负责这批文物?”
方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嗯,叶老也到了年纪,估摸着这两年就要退下来了,这个位置很有可能是小华顶上去,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又话锋一转:“小华这个男仔,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做事踏实又有责任心的,阿春,你觉得呢?”
苏慕春无奈地笑笑,打趣道:“师父,您的专长是金工修复,而不是当月老。”
谁知方沛听了这话,反而更起劲了,他把茶杯往旁边一搁。
“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干得动老本行,当月老好啊,一年到头吃不完的喜饼。”
末了,他又收起玩笑神色,“不过说真的,阿春,往后要是遇上不错的男仔,一定要带回来给师父过过眼,师父帮你把关。”
苏慕春低着头,没有再出声。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银器棱角,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或许,她漫长的一生里,可能真的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丁嘉朗。
*
从工作室摸出来,外头天色已经黑透。
刚走到街边,雨就落了下来,又细又密。
苏慕春站在楼底下,看着雨水迅速打湿了柏油路面。
她想起在这个街口,也是这样一个落雨的深宵。
丁嘉朗降下后车车窗,抬眸看她,“又没带伞?”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红港的深夜,下起雨来,计程车就格外金贵。
她在路边等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截到一辆。
车子驶上马路,雨势竟是越来越癫狂,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刮不干净前窗的滂沱。
最后,车子在楼下停稳。
她一把推开车门,将包包顶在头上,朝着不远处的楼道入口就埋头冲过去。
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衣衫。
就在这时,一束刺眼的远光灯打了过来,直直罩住她。
她没太在意,以为是路过的车。
“嘀嘀——”短促而响亮的鸣笛声划破雨幕。
苏慕春脚步一顿,回过头去。
那辆打着远光灯的车已经停稳。
很快,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男人快步下车,撑开一把伞,朝着她这边一路小跑过来。
雨太大,她的视线一片朦胧,只觉得那身影有种熟悉感。
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那把伞稳稳地遮在她头顶。
她抬起头,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看清了来人,是曾祥。
“曾叔?”苏慕春愕然。
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
曾祥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笑意,微微侧过身,朝身后那辆车示意:“苏小姐,少爷在车里等你。”
她脱口而出:“丁生不是在伦敦吗?”
曾祥笑容不变:“少爷赶了最早的航班回港。”
*
夏日的衣衫实在太薄,此刻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每一寸起伏的线条。
苏慕春局促地握紧双臂。
黑色轿车的车门提前打开。
冷气夹杂着淡淡的古龙水扑面而来。
丁嘉朗就坐在那片昏暗里。
他侧头看过来,面容带着倦意,眼神却难得的温和。
她的目光落在真皮座椅上,动作有些犹豫。
“我衣服湿了…”
丁嘉朗低沉的嗓音响起:“没事。”
她这才矮身坐了进去。
车门“咔哒”一声合拢。
她等了片刻,却不见曾祥上驾驶座,不由望向窗外。
身侧的人开口:“我让他先回避了。”
苏慕春这才回过身。
车内只有路灯投下的昏黄光线,勉强映照出他深邃立体的轮廓,一半隐在光里,一半匿在暗处。
丁嘉朗放下了交叠的长腿,微微侧过身,正面看向她,目光沉沉。
“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要苏慕春把那句赌上自己的话再说一遍,心中仍隔着一道天坎。
那不仅是尊严,也是她仅剩的骄傲。
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
一阵钝痛传来,血腥气在口腔里迅速弥漫开。
声音出口时,竟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疼痛带来的微颤:“丁生,我愿意跟你。”
话音刚落,眼前的阴影骤然压近。
丁嘉朗欺身上前,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他的指腹有些粗粝,重重地碾过她的唇瓣。
“想清楚了?”他的声音低哑。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苏慕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的。”
丁嘉朗缓缓收回手,抬起拇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自己的指腹。
上面清晰地印着一抹嫣红的血痕。
他鼻息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跟我就这么不甘心?”
苏慕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坠冰窖。
他果然还是觉得她不够真心。
此时,右手忽然被温热的手握住。
那温度透过湿透的肌肤,熨贴着她的掌心。
她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紧紧包裹住的手。
她抬起头,撞进他漾着点点星光的眼眸里。
“丁生,你答应了?”
丁嘉朗嘴角浅勾,目光锁着她:“嗯,答应同你拍拖。”
她重复了一遍:“拍拖?是我说的那个拍拖?”
对面的男人又一次清晰地“嗯”了一声。
“是拍拖。”
这情绪转变得太快,像骤然从深水里被捞起,又被抛上云端。
一时半会儿她竟是连呼吸都忘了,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握着她的那只手又紧了紧,将她从失神中拉扯回来。
“我这次只能在红港待几个小时,等我忙完伦敦的生意,就回来陪你。”
苏慕春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呼吸,可不真实感还在疯狂翻涌。
“丁生,你……”
你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无数问题堵在胸口,却问不出来。
“叫我丁嘉朗,”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温柔了些,“或者michael也可以。”
一直以来的委屈、不安、等待,以及此刻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视线顷刻间模糊一片。
下一秒,她就被拉入男人坚挺的怀抱,撞得她鼻尖发酸。
他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哑嗓音说道:“抱歉。”
“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