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陈槐自是听到了余千岁的言外之意。
余千岁唇线微微弯曲,笑不露齿,眼角却藏着无限温柔,几分探究随着他痞子般的潇洒歪头,声音如同珍珠,在起伏的丝绸上波动。
“外面在下雨,不如早点睡吧?”
陈槐的身体当即僵硬起来,他艰难生涩的望向别处,刻意收回视线。
“我不困,你睡吧。”
这间屋子只有一张砗磲床,虽然内里宽敞,能够并排躺下三四人,但陈槐却倍感不自在。而且放眼望去,屋内除了这场床和屏风以外,只剩一套茶几小凳,还有屏风后面的浴桶。
茶几的宽度只能堪堪坐下,定然不能让成年男性平躺。
余千岁的笑容淡如春风,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牢牢锁住陈槐,“你当真不困?”
“接下来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现在不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万一到时候碰上,你哪儿来的精力应付?”
陈槐坐在木凳上面,他背对着余千岁。
印象里和别人同寝同榻,还是很小的时候。
老张头虽说把他当成关门弟子教导,但他一介闲云野鹤,时不时不知去向,偶尔回来,才打着关心徒弟的名义,把三分之一的床让给小陈槐。
上一秒师徒情深,下一秒老张头睡觉不成样子,咣叽就把陈槐从床上踹下去。
本来老张头不在“家”的时候,陈槐年纪虽小,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最起码没有饿着,也不会受伤“挨揍”。他自小独立惯了,为数不多的两次和师父同床就寝,皆被踹下床。
天蒙蒙亮,老张头眯瞪着惺忪睡眼缓缓醒来,他看到床边没人,顿时惊呼,“陈槐!陈槐?”
好家伙,有贼人敢趁他睡觉,把他小徒弟偷走了!
老张头当即灵台清明,抄起手边的工具,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
然后就看到小陈槐靠着树桩,埋头睡得正香。
老张头见他这样,心里吃味。想着老头子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小子居然还不给为师面子。
揪起陈槐的耳朵就要骂。
那时的陈槐年纪尚小,寻常人家的同龄小孩正是上幼儿园,他却在太阳还没全部升起的大早上,被师父揪着耳朵指指点点。
一会教他识礼节,一会让他知大义。
拐着弯说这个小徒弟不懂事,居然嫌弃他老人家。
陈槐不知所谓,大清早空着肚子还要被老张头耳提面命,昨晚被踹的腰身,正在狂啸闹脾气,直让陈槐弯腰,试图缓解疼痛感。
老张头以为陈槐给他使诈,“我告诉你啊,别在我面前打幌子,老头我不吃这一套。”
陈槐的腰腹痛感加强,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水,老张头这才发现陈槐,好像还真不是装的。
一把撩开陈槐的衣服,肚子一块巨大的青斑,他把陈槐转过去,发现徒弟的后腰也是同样的痕迹,大小差不多,只是颜色比腹间的那块深点。
老张头慢条斯理捋着长髯,开始琢磨这几天有谁来了,居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他徒弟。
而且他还没发现!
老张头护犊子的心情立马占据上风,厚实的手掌拍在陈槐的肩膀,“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说出来,老头我去给你报仇。”
陈槐无奈地叹气撇嘴,师父经常不回来,一回来就给他搞得差点残废。
他倒吸凉气,腰间的青痕,疼得他直不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罪魁祸首”,“你。”
老张头目瞪口呆,“你被那歹人伤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你看清楚我是谁。”邦邦两下,老张头双指并拢在陈槐头上敲去。
陈槐被他不着调的老顽童师父气得够呛,他气沉丹田,双手叉腰按着青斑,“就是你!你睡觉不老实!多大个人了,你连这点都不知道?”
老张头第一次见到他小徒弟发火,不仅没生气,还嘎嘎得笑起来。
恍然大悟地拍着脑袋,“我的错,确实是我的错。”
他从缝缝补补的旧袋子里,掏出两贴膏药,啪叽贴在陈槐的腰上,膏药的凉意,顿时让陈槐有重新活过来的错觉。
老张头的手贴着陈槐的膏药,用力抚摸,又是让陈槐疼得龇牙咧嘴。
知道的明白他在促进药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虐待小孩子。
自那之后,无论老张头说什么,陈槐都打定主意,绝对不和这个糟老头子躺在一张床上,他虽然没有活下去的强烈欲望,不知未来归期,但如果是因睡觉被“虐杀”至死,那他这短短一生,未免太过悲惨。
老张头云游四海,陈槐一年到头看见他的身影,区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的放养模式,反而让陈槐倍感自在。
一晃多年过去,老张头去世,陈槐单枪匹马独自闯荡,再也没有遇到过和别人同睡一张床的经历,他不善交际,更不喜社交,旁人看到他淡漠疏离的表情,哪怕长得再帅,也促使他们远离陈槐。
陈槐向来不会为这种无聊且没必要的事,影响自己的心绪。
天大地大,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然而事与愿违,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毫无防备地来到里界,单打独斗这些年,居然也会让他改变行为方式。
他接受了吴期的肝胆相照,默许了余千岁在他身边的各种作为。
但是现在两人同处一室,还要面临同睡一张床,这件事对陈槐而言,实在接受无能。
他无法想象和别人亲密相处,没有社交距离的同床相卧。
睡觉难道不是一件很隐私又极度危险的事吗,在熟睡时,会放下戒备心,这种时候最易杀敌,同时又要担心会被敌人偷袭。
陈槐二十几年的经验便是,自己一人睡觉时,一觉只睡两个小时,不用闹钟叫,他身体的感知自会醒来,确保安全无恙后,再次入睡。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现在让他突然接受另一种方式?
除了幼时和老张头的两次同床共寝,他再未想过会和别人做一样的事。
余千岁看着陈槐时而蹙眉时而浅笑的模样,只觉得好玩,没一会儿陈槐的脸上又写满了排斥和抗拒。
就和他躺一张床上,又不是盖同一张被子……
余千岁快速瞟了两眼砗磲床,好吧他收回后面的反驳,床上只有一张锦缎棉被,这就意味着两人只能盖在一起,当然陈槐不怕冷的话,随他的便。
不过他绝不会给陈槐这个不怕冷的机会,余千岁眸光阴沉,眼底含笑地薄唇轻启,“你忘了之前在《水牢》副本里,咱俩已经坦诚相见了?”
“不就是躺着休息吗,你现在又没受伤,衣服还完好无损得穿在你身上……”
陈槐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的精光,茶杯霎那间脱手,直奔余千岁而去。
没有余千岁的提醒,他还忘了这件事。
当时在副本里差点交代了,他那时身体虚弱又昏迷不醒,好在余千岁出手救了他。不过两人之间的亏欠,余千岁未曾向他讨要,他也不曾主动提起。
记忆深处,他身体赤裸,浑身满是伤口,被余千岁半抱半搂着给他上药。
现在想想,恐怕余千岁那时就思想有毒,完全是故意的!上药哪用得着那样,分明是见他行动不便,特地趁他狼狈之际,上下其手。
陈槐咬得后槽牙咔咔作响,眼中燃起的怒火,促使他一步一步逼近余千岁。
“你那时候就算计好了?对还是不对?”
他讨厌和别人近距离互动,尤其是肌肤接触,但是那一次的劣事,让他险些丧命,在看到吴期忙前忙后为他着急的模样,还有余千岁不惜救他逃出地狱,给他治疗用药时,陈槐内心长久的坚持和他常用的社交习惯,正一点点垮塌。
于是他主动击破了自己的防御底线,放大了他的社交圈子,容许别人走进他的生命。
他口讷心敏,寡言慎行,却对这两位帮他的人施以好感,他毫无依仗的这些年里,曾经想过死了便死了,但是在看到所谓的朋友为了救他而出力时,陈槐的心脏漾起暖流。
他感激吴期的出手相救,感谢余千岁的解囊相助,所以离开副本之后,他半推半就地向他们靠拢。
吴期性格简单、火爆,更是直肠子。
但是余千岁,他原以为能看清这人的心理,然而时间久了,他反而越来越觉得模糊,逐渐看不懂余千岁在做什么。
陈槐唯一肯定的是,余千岁这样的人,他的性格手段和上位者的地位,造就了他必是趋利而为。
毕竟坐在高处的人,哪会有闲心思做无意义的事。
陈槐不解,余千岁的所图趋利,难道是为了他?还是提醒他们之间的那份命债?
他搞不清楚。
可是假设,他和余千岁之间一切的开始,所有的源头,都是余千岁故意接近的话……陈槐脑袋嗡的一下,双耳短暂失聪。
陈槐低垂的脑袋重新抬起,望向余千岁的眼中,猩红一片。
余千岁笑起的嘴角顿时被冻住,他的胃里像是被湿棉花堵住,直达喉咙,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这种高频震感,提醒他好像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正在暗处滋生。
“陈槐?你怎么了?”
陈槐左手握拳狠狠砸向茶几,右手握着承影剑,疾风速至。
冰凉的剑身抵着余千岁的脖颈。
“回答我!”
“你一开始接近我,是你算计好的?对,还是不对?”
陈槐被余千岁的沉默摔进冰窟,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好难受,心脏的抽跳,让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哪怕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是他亲自把信任交出去,是他识人不清,愚蠢无能。
陈槐的四肢百骸被泡进冰水里,体内的血液不再流动。
心脏也安静下来,万籁俱寂的天地,他合眼的刹那,脑海中尽是余千岁不同的模样,或狡黠或仗义,出手时果敢狠厉,拥护时笑意盎然。
陈槐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什么时候他居然把余千岁记得这样深刻。
他满脑子都是一幕接一幕的余千岁,在风暴之城的住所,他见过余千岁风流倜傥的模样。在无声区的钟楼外面,他看见气度非凡的余千岁,月白风清踏着四季万物向他走来。
余千岁在副本里对付敌人,永远一副运筹在握又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挥挥扇子,就能轻松解决许多麻烦。
一桩桩一件件的回忆,让陈槐苦笑感慨,他居然会和别人同退共进这么多次。
他日渐放下心房,心甘情愿的接受别人来到他的圈子。
可如果一切都是算计,他该怎么办。
陈槐当即五雷轰顶,刹那间天旋地转,所有力气被抽干。
他抵着承影剑,气血上涌地问道,“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和我的相识,是不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现在细想,他好像对余千岁的了解并不多。但他却知道,一个凭实力坐上会长之位,有能力和另外两个公会抗衡的人,怎么会和他这种初阶玩家一样,不去闯那些高级副本,偏偏守着他,陪他慢慢升级。
每逢奇诡的事,余千岁总是能侃侃而谈,他多的是自己不知道的事。
一瞬间,余千岁的心脏好似被人用手重重捏握,心脏不再供血,他渐渐的无法呼吸。余千岁的瞳孔收缩成针尖状,原地不动地静待陈槐的审判。
在陈槐的一双赤目注视下,余千岁缓缓点头。
咣叽,他听到重物掉落的声音。
余千岁无措地闭上眼睛,承影剑落地的音量割开房间的沉闷。余千岁倍感困惑,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有无数个借口、幌子,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为什么选择了承认?
余千岁不忍睁眼,身后传来凶猛的开门声,海洋的冷风携带暴雨,刮进屋内,余千岁只觉得通体冰凉,侵入骨头的冷,让他无所适从。
他知道陈槐离开了。
可他怎么办。他不懂普罗大众的世俗情感,他的许多为人处世,都是照猫画虎,在经验里寻求平稳一切的答案。
对于陈槐,他从一开始的好奇窥视,再到之后的相伴同行,他现在却可悲的发现,他好像离不开陈槐了。
那粒名为陈槐的种子,在和风细雨里,进入他的心脏,生根发芽,长成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而他却一日比一日的想要更加占有陈槐。
占有欲行至高处,这一刻仿佛在嘲笑他的蠢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