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着谷卫盈回房睡觉,见她一步三回头的忧心模样,谷翠玲只觉得好笑。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先前的空虚悔恨的情绪,再度袭上心头。
或许黑夜本就容易惹人遐想,看眼前油灯烛火摇曳。恍惚间,好似浮现出当初执意出嫁的自己。一样无畏的心,一样执拗的身影,一样不听旁人劝阻,执意孤注一掷。
岁月变迁韶华已逝,再次揽镜自照,虽容颜未变,却再难勾勒出那般青涩又坚毅的眉眼。
回想曾经的自己,再对比如今的现实,谷翠玲也只有一句:“不悔!”
与我吃过同样苦,过得未必有我甜。
与我走过同样路,到得未必有我远。
谷翠玲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选择,那无异是在背弃曾经懵懂的自己。
如今,她眼睁睁看着,女儿即将踏上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却没有立场出言阻止。
说什么呢?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说我走过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经历的多,做出的选择就一定正确吗?
世间事本就没有绝对的标准,是非对错自在人心。她想给的,未必就是女儿想要的。她想说的话,女儿也未必愿意听。
身处不同的环境,涉事的角度不同,那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能奉上一份微不足道的祝福,愿女儿一切顺遂。
谷翠玲望着窗外的夜空,失神般喃喃自语道:“老天保佑,但愿你能事事顺意!所念皆能圆满!”嗓音有些飘忽,这极小声的祈祷,也不知明月星辰能否听见。
暮色沉沉,万籁俱寂,问出口的话,无人回答。
谷翠玲嘴角浮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似是在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
“会的!”
剥掉白日里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内里。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坚强,尽管行事作风一贯雷厉风行,可背着人群,她也会有脆弱彷徨的另一面。
只是习惯了逞强,也习惯了伪装。在逐渐成熟的道路上,一点一点丢掉了曾经的自己。或许这叫成长的代价!
破茧成蝶,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要亲手剥开血肉,历经万般艰难困苦,最终才能绽放无与伦比的美丽!
苦难没能折断她的脊梁,反而赋予她飞翔的能力。可却无人欣赏她的勇气,只会轻飘飘的说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人愿意倾听她的委屈,好像身为母亲就该伟大坚强,无人理会她们在这个角色背后的有苦难言。
“矫情!”二字,抹杀了多少鲜活的灵魂!只留躯壳,背负着责任,麻木的活着!
谷卫盈回了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趁着暮色遮掩,又蹑手蹑脚的溜回了母亲房里。
房内灯火未熄,推开门便撞上一双红肿的眼睛。一种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女儿总是最能共情母亲的感受。
煤油灯只剩薄薄一层底,烛火摇曳着,跳跃着,灯芯像是要拼尽全力,舞出生命中的最后一曲。
谷翠玲听见响动,理智渐渐回笼,一抬头便对上女儿那双纯澈的眼睛。
里面清晰的倒映着自己憔悴的容颜,头发散乱,眼睛浮肿,鼻尖泛红。看着像个疯婆子似的!
谷翠玲伸出双臂,将小闺女揽进怀里。幼小的身躯被紧紧抱在环抱,似是寻到了温暖的依靠。心灵的空缺,此时恰好被填补,形成一种另类的圆满。
泪水涟涟,打湿了衣襟,尽管身上难受,谷卫盈并不觉得这是束缚。
她很荣幸能为娘分担一些,哪怕仅有一丁点。好吧,就算不能,那能让娘发泄出来一些情绪也是好的。这样,或许能从侧面证明,她这个女儿没有白养,曾经的付出也都是值得。
谷翠玲嘴里下意识的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手掌也随着节奏轻抚女儿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谷卫盈渐渐合上眼皮,沉睡过去。
再睁眼,又是天光大亮。
穿衣走下地,看着母亲脸上熟悉的微笑,看着二姐依旧沉默垂头,一副怯懦的模样,仿佛一切重新回到了正轨,好似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端着碗,吃得食不下咽,肚子里存有万语千言,却又无从提起。
沉默的吃完饭,谷卫盈担忧的凑到母亲身边,紧紧关注着她的情绪。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活像个跟屁虫似的。
看着自己身后的小尾巴,谷翠玲展颜一笑,昨夜的脆弱好像都是假象。今天她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公会主任,是能为其他女性伸张正义,撑起半边天的英雄。
“乖宝,娘没事儿了,你该去上学了。”谷翠玲嗓音温柔,话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谷卫盈瘪着嘴背上书包,表情丧丧的跟在五哥身后。一步三回头,见娘没有丝毫动摇,这才蔫头耷脑心不甘情不愿的出了大门。
谷卫民被落在原地手足无措。
先是惊喜于:“哎!今天不用我背书包的吗?”紧接着便难掩失落的情绪。
“哥哥姐姐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他们难道都没注意到,今天忘记带弟弟上学了吗?”谷卫民气鼓鼓的样子,活像只小青蛙。让人不禁想要伸出手来戳戳他。
迟安安丝毫没有理会别人的欲言又止。安静的吃完饭,悄无声息的下了桌。垂下双眸,看着正泡在水里洗碗的双手,自嘲般嗤笑了一声。
果然,先前都是幻觉吧!是儿时起便求而不得,念念不忘,才会产生的幻觉吧!
似乎是怕母亲整出什么幺蛾子,迟安安防备心起,脑瓜子一抽,便鼓动着崔安国一起逃课。避开人群偷了家里的户口本,两人还没拿到毕业证,就先领取了结婚证。
钢印压下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已成定局。
不同于崔安国单纯的喜出望外,迟安安更多是一种叛逆成功的快感。像是一个故意跟母亲唱反调,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不是不懂得大道理,不是不知该如何拿捏人心。只是情绪上头的那一刻,做出的一切行为,都不再受到理智操控,全凭心意和本能。
当一切尘埃落定,才有一丝淡淡的悔意浮上心头。
婆家会因此看低她拿捏她吗?歪头看看身旁笑得一脸傻气的少年,似是受到感染,也跟着舒展眉眼,弯了弯唇角。
或许,这次豪赌,她不会输!
冬季征兵,自从知晓姐姐已经提前跟崔安国领了证,迟健业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
好不容易熬过了炎炎夏季,又在秋天里不停祈祷,盼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
等秋末冬至,吃上热腾腾的饺子。
迟安安在饭桌上宣布,自己已经领证嫁人,弟弟也即将参军入伍。
这毫无预兆的消息,就像是一个炸弹,把正在吃饭的一家人,炸得人仰马翻。
乔嘉懿没忍住激动,将口中未咽下的食物喷了出来。“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都没能盖过谷翠玲愤怒的拍桌声。
感受着桌子的颤动,不禁跟着频率抖了抖。
小心翼翼的偷瞄一眼继母的脸色,又立刻把头低下来,恨不得把身体蜷缩进桌子下面躲起来。心里由衷庆幸,此刻没人注意到自己。
不同于她这般一惊一乍,其他人要么是早有心理准备,要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迟健业则是嘴角疯狂上扬,恨不得咧到耳后根。
实木的八仙桌能被拍到颤动,可想而知谷翠玲用了多大的力气。那一瞬间的爆发,让她忘记了疼痛。
迟安安依旧微笑着,平静的欣赏完母亲的变脸,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怀孕了。”说完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亲娘,开口一字一顿道:“娘,你、开、心、吗?”
每一个字符都像一记重锤,砸进谷翠玲心里。一瞬间她只感觉大脑眩晕,眼前发黑,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软的向后倒去。
谷卫盈眼疾手快的扶住亲娘瘫软后仰的身体,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小小的人憋得面色涨红,可想而知,这番操作花费了她多大的力气。
要倚靠着闺女的身体,手臂扶着桌子边沿,谷翠玲才能勉强撑着身体,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继续往后仰。
见她这般失态,迟安安像是打了胜仗似的,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表情难掩心中欢喜。
先前偷吃禁果的悔意,此刻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满心满眼,只有刺痛母亲后所产生的快意。
谷翠玲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闷不吭声的大女儿,竟会不声不响的闯下这种弥天大祸。
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这般匆匆忙忙私定终身,悄无声息的与人珠胎暗结。这样能落下什么好的结果?
尽管孩子不争气,可这终究是她欠下的债,此时就该站出来收拾烂摊子。
之前十八年没有花费过的心思,此刻通通还了回来。
一切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