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的暮春,幽州涿县的晨雾裹着铁锈味。自建宁年间宦官乱政始,各州郡的官仓早被蛀空了三成,城西野地里新起的无名坟茔倒比粟穗长得快。
驿道上三匹瘦马拖着槛车吱呀作响,槛中囚徒脖颈的木枷已生出霉斑——这是本月第三批因\"诽谤朝廷\"获罪的士人。
道旁田垄间劳作的农人垂首屏息,唯有锄头掘进硬土时沉闷的撞击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呜咽。
\"啪!\"
晨雾未散,柳珩的锄头已凿开田垄间的寂静。他将锄头重重楔入田埂,八尺身量在晨光中拉出笔直的剪影,粗麻短褐被汗水浸透,紧贴着虬结的背肌。
三亩薄田被他理得沟壑分明,垄间新翻的褐土泛着油光,与邻人地里板结的土块判若云泥。
\"明渊!\"东头王老汉也在早起劳作,此时正扶着木耒喘气,\"你这育种的法子当真神了,我家麦穗比往年沉了不少哇。\"老人那布满裂口的手掌摊开,几粒饱满的麦种躺在纹路里,像是嵌进老树皮的珍珠。
青年闻言用布巾抹了把额角的汗,麦色肌肤在朝阳下泛着铜器般的光泽:\"不过是《汜胜之书》里的区田法,改作小畦深掘......\"
柳珩家里的情况还是较为奇特的,不过几亩地的家里,藏有各式各样的书籍,根据他那早死的爹的说法,其实柳珩不应该叫柳珩而是杨珩。
早年间柳珩的父亲是在朝中为官的,而他的家系自然是与袁家相提并论的弘农杨氏。只是后来遭遇了党锢之祸,不仅被免官还要处刑,为了逃难才逃到了涿郡涿县隐姓埋名,就此定居下来娶妻生子。
不过这和柳珩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认为那些终归是前辈的事情,况且就父亲狼狈的下场来看,也不可能是杨氏主脉——否则怎会沦落至此?
就这么劳作了两个时辰,直到太阳已经挂在高空,柳珩才把农具收好走向屋子的墙角——现在还轮不到休息的时候,他还得把这些粮食和前几日狩来的鹿肉拿去集市上换些银钱来。
把粮袋和肉搬上马车——这是城中的马商张世平赠予他的,那时候他手下有几条性子倔犟的烈马,正是自己帮着驯服,自那以后他就时常接济自己,将其中一匹生的极好的骏马赠予自己不提,又送了一架马车。
是否怀有什么心思不谈,其出手之阔绰也着实让柳珩欢喜,毕竟在这之前要凭他一人搬运这些货物指定要累上一天。
总算是放好了货物,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驾着马车就直奔南市扬长而去。
涿县南市的夯土地被正午的日头烤得发白。柳珩正把粮袋卸下车,粗麻短褐的后背已洇出深色汗迹,索性休息会,反正那些肉已经尽数卖给城中那颇为豪爽的肉贩子了。
正当柳珩依靠着墙休息时,忽的,坊市西头突然炸开嘶鸣。原来是一匹青骢马在疾驰而来,那上头还有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闪开!\"暴喝声裹着酒气冲来。作乱的马儿横冲直撞,御马的锦袍男人却醉得扯不住缰绳,直撞向不远处的肉铺木案——那上头还放着柳珩刚卖出去的肉哩。案后屠夫豹眼圆睁,蒲扇大的手掌已按上剁骨刀——那是个满脸虬髯的糙汉子,两臂筋肉鼓胀得几乎撑裂短褐。
“就这么撞上去也不行。”如此想着,早在之前柳珩就做好了准备,待那疾驰的马儿靠近,只见柳珩足尖勾起地上麻绳,长臂舒展间已在鹿皮靴底绕出活结,随后双臂舒展如引弓,绳套飞旋着缠在那烈马的脖子上,随后借力腾跃竟飞跃到那烈马的身后,浑身发劲死死的勒住那青骢马。
幸好,那疯马在距肉案三寸处骤停,竟是被勒的直接晕跪在地上,而马上的醉汉也旋即滚落尘埃,在他衣袍中还滚落出一块银锭来。
“好!好!柳兄弟真是神力啊!”旁边看热闹却不敢上前的百姓们适时宜的送上了他们的掌声。
不见慌乱的屠夫只是冷哼着收刀入鞘,刀背拍得案板震颤:\"算这厮祖坟冒青烟,谢了啊柳兄弟,鹿肉是我买来的就算了,这块上好的猪肉你拿去,吃了好有力气不是?\"
点点头权当回复那汉子,自他手里接过肉,柳珩拎着肉退至檐下阴影,只觉得掌心被粗绳磨得火辣疼痛。几年来,力道虽有长进但面对这种危机时刻还是显得不太够用……只可惜家境贫寒,虽偶尔猎兽,能有些肉吃但也无法顿顿都是肉——毕竟还有其他方面的开销需要卖肉去换些钱。
想到这里,柳珩又低头看了看那鼓鼓的钱袋子……里头虽然鼓鼓囊囊的,但可都是辛苦钱呐。
不再多虑,简单休息会后将肉放上马车准备回家,如今虽快到夏季,但天黑还是不太平,更何况如今的世道也算不上太平。
残阳将涿水染成赤金,柳珩背着那扇猪肉走进农田旁的松林,猎户们正围着篝火哄笑,为首的男人看见那半扇猪以后止不住大笑着拍他后背:\"好小子!这是野猪?你这手连珠箭啊,怕是边军武官也未必及得上。\"
“张叔,这不是野猪。我今日去城里卖粮正好帮了人家事情,赠我的罢了。”
和柳珩搭话的猎户叫张三,也是这附近的居民,要说如今柳珩这一身精湛的射术可要拜他所赐。在柳珩记事起他就与自己父亲交好,在父母去世后更是带着柳珩一起入林子狩猎,起初只是为了让友人家的娃子在这世道有个手段活下去,却没想到能培养出个造诣如此高的孩子来。
把猪肉放在木桩子上,柳珩找张三讨了一把刀子,唰唰两下将猪肉划下来一大块。
“张叔,这猪肉你们拿去吃。”
任张三百般推辞,柳珩到底还是把这块猪肉的大半塞给了他。年幼时,张三没少照拂自己,如今有了本事,力所能及的帮助也该反馈他才是,无论如何,青年一直相信善有善报才是世间该有的运行准则。
顺着林子一路往回走,不远处是一座城隍庙,那里已经是难民的聚集地了。远远望去,几个头戴黄巾的男人正在那边施粥,分发最近流行的“符水”
柳珩倒是听说过这些人,那是最近兴起的“太平道”,据说为首的“大贤良师”张角会为百姓分发符水粮食,近年来积累信徒超万人……涿县自然也有他们的身影。
柳珩拎着肉走上前去,恰好看到一个头戴黄巾持着九节杖的中年男子,那人生得清癯面容,眉目舒朗如远山含黛。天庭饱满开阔,鼻梁挺直若悬胆,下颌线条刚毅而不显嶙峋。又束黄巾于顶,一侧的鸦色头发垂落耳际直至脸部,眼瞳深邃似含晨星,虽着粗麻短褐,然肩背挺拔如松,行步时衣袂翻卷如鹤,隐现道门中人的清逸气韵。
虽然对眼前这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柳珩并不关心他的身份,只是将背着的猪肉递过去。
“你们就是这附近的太平道教众吧…之前倒是没见到你们,如今也来到涿县布教了吗。那么这些猪肉你们姑且拿去,这里的难民不在少数,还要依靠你们救济了。”
为首的那名中年男子行礼致谢,又令身后的教众将猪肉拿到一边熬粥去,这才转过头来对着柳珩开口说话:“感谢你的善举,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哦,贫道张角,如你所见,是太平道的教主。”
“柳珩,这附近的一介农户罢了,我原先也会过来接济这些难民,所以你不必多想。”柳珩对于太平道并不感兴趣,对于他来说,过好自己生活的同时兼济百姓已经足够了,若是加入什么什么组织,反倒是多此一举的行为。“就此别过。”
没有给张角再发言的机会,柳珩继续朝着家里走去。
“柳珩吗……果然,哪怕是乱世中也不缺乏心怀大善之人呐。”
回到家中早已入夜,漆黑的四周只有这一间茅草屋子还往外透着点光亮,茅屋里,油灯舔舐着摊开的兵法竹卷,刚完成了每日的阅读,柳珩正用麂筋缠着新制的箭簇。窗棂漏进的月光在竹简上蜿蜒,照见竹简上新添的朱砂批注——这是他自己做的注本,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就每日敦促自己学习功课,这种习惯在他病逝后也被自己保持了下来直到现在。
正当柳珩扎好竹卷准备休憩,门前却传来马匹的嘶鸣声,这种动静可不会出现在被自己驯服的马匹上,显然是外人来了。
抄起猎弓闪身而出时,却见白日所救的锦袍醉汉正在拴马。那人卸下两石粟米,深揖及地:\"白日冒犯,某乃中山……\"
弓弦松弛的嗡鸣截断了话语。柳珩倚着门框,鹿皮靴尖挑起块石子击中马臀。受惊的坐骑嘶鸣着奔出庭院,载着那句未尽的招揽消失在夜色里。青年转身时,腰间竹简与箭囊相击,发出金石般的清响。
管他是哪个,自己可没心思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