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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八年腊月廿三,小寒。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濮水两岸枯黄的芦苇。

浑浊的河水凝滞如铅,河面覆着一层灰白色的薄冰,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死寂的光。

官道冻得梆硬,车辙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支由数十辆乌篷油壁车、百余名玄甲亲卫组成的车队,如同沉默的黑色长蛇,碾碎沿途的冰霜,缓缓驶向那座被岁月与风沙浸透的古城——开德府(濮阳)。

陈太初端坐于“紫电”马车内,未着蟒袍玉带,只一身半旧的靛青棉布直裰,外罩玄狐裘。

车帘半卷,寒风裹挟着熟悉的、混杂着河泥腥气与柴火烟味的故土气息,扑面而来。

他目光沉静,掠过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萧瑟的冬日原野。

十年了。

自宣和六年那场惊涛骇浪的“环球”远航归来,他如同救火般扑向摇摇欲坠的汴梁,自此再未踏足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开德府…清河水…陈家老宅…记忆中的青砖灰瓦、市井喧嚣,早已被辽东的冰原、高丽的烽火、吐蕃的雪峰…冲刷得模糊不清。

此刻归来,蟒袍卸去,虎符离身,唯余一个“秦王”的空衔…与满身洗不净的征尘。

车轮碾过濮水石桥。

桥下冰面反射的冷光刺痛了陈太初的眼。

桥头,“开德府”三个斑驳的隶书大字映入眼帘。

城郭依旧,雉堞如齿,然城下景象却已翻天覆地!

昔日低矮的土坯城墙,如今包砌了厚重的青砖!

护城河拓宽加深,浑浊的河水在寒风中冒着丝丝白气。

更令人侧目的是城门内外——车马如龙!人流如织!

各色商幡招牌在寒风中猎猎招展!

绸缎庄、南货行、波斯邸(胡商货栈)、高丽柜(专营高丽参、海货)、甚至挂着“辽东皮货”、“交趾犀角”幌子的专营店肆鳞次栉比!

操着南腔北调的商贾、裹着各色皮裘的胡人、推着独轮车的脚夫…将本就不甚宽阔的城门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喧嚣声、叫卖声、驼铃马嘶声汇成一股灼热的浊流,冲散了冬日的严寒!

这哪里是记忆里那个漕运节点、略显闭塞的北地府城?

分明是缩微版的汴梁西市!

“王爷!您看!”亲兵统领王烈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这开德府…如今可了不得!自打您…咳咳…自打朝廷将此地定为‘北地通衢’、‘河海转运总埠’,又免了三年商税…这商号…比汴梁州桥夜市还密!听说…连倭国、三佛齐的商船,都能从大清河(黄河故道)直抵城东新码头!”

陈太初微微颔首,眼底无波无澜。

这繁华…是他当年以枢相之权,硬生生从汴梁、洛阳口中夺下,浇灌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

如今,树已参天,栽树人…却成了过客。

他目光扫过城门楼上那面崭新的“秦”字王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赵桓…倒真是“大方”。

车队未入城门,径直绕向城北。

一片占地极广、规制森严的建筑群赫然矗立于濮水北岸高阜之上!

朱漆大门高逾三丈,门钉碗口大小,熠熠生辉!

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鬃毛虬张,怒目圆睁,威势远超一里之外的开德府衙那对青石狮子!

门楣之上,“敕造秦王府”五个鎏金大字在冬日残阳下灼灼刺目!

府墙绵延如小型城垣,墙头女墙箭垛俱全!

更令人心悸的是府门前那九级丹陛!

皆以整块青石雕琢,两侧扶手栏柱竟雕着盘龙纹!

此等规制…莫说知府衙门,便是寻常亲王府邸,亦属僭越!

“这…这…”随行的陈守柮老秀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车辕,声音发颤,“逾制!逾制啊!初儿!这丹陛…这盘龙…是要杀头的!快…快让人铲了!铲了!”

陈太初扶住摇摇欲坠的老父,目光扫过那刺眼的丹陛盘龙,眼底深处冰寒一片。

赵桓…好手段!这泼天的“恩宠”,是蜜糖,更是裹着糖衣的穿肠毒药!

将他陈太初架在火上烤!

让天下人都看着…这“功高震主”的秦王,在故乡是如何“僭越无度”!

“父亲勿忧。”陈太初声音平静,搀着老父下车,“陛下…赐的。拆不得。”他抬眼,望向府门内匆匆迎出、跪倒一片的王府属官、仆役,声音陡然转冷,“都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腊月廿八,秦王府,承运殿。

殿内暖炉烧得通红,金丝炭火无声吐纳着暖意,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官场应酬的浊气。

巨大的紫檀屏风前,陈太初一身半旧的家常棉袍,端坐主位。

阶下,开德知府、通判、转运使、防御使…乃至下辖各县县令、巡检司都头…数十名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如同庙里的泥胎塑像,按品级高低,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下官…开德知府孙文焕…率阖府同僚…恭迎秦王殿下荣归故里!”

知府孙文焕须发花白,官袍浆洗得发白,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

他身后众官齐声附和,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陈太初目光扫过阶下。

孙文焕…他记得。

宣和年间不过是个清贫的州学教授,因在开德府守城战中散尽家财犒军,被自己破格提拔。

如今十年过去,官袍依旧半旧,眉宇间却添了深重的忧色与风霜。

他身后那些官员,或谄媚,或畏惧,或木然…如同一面面镜子,映照出权力更迭下人心的浮沉。

“孙府台辛苦。”陈太初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本王归乡,只为侍奉老父,颐养天年。府衙公务…一切如常。不必因本王…扰了地方。”

他端起手边粗陶茶碗,啜了一口寡淡的清水,这是自入府便立下的规矩——拒收一切宴请、馈赠。

“王爷体恤下情!下官…感激涕零!”

孙文焕声音哽咽,深深一揖。

他身后众官面面相觑,有松一口气的,也有难掩失望的——这尊大佛归乡,多少人指望攀附提携?

谁知竟是闭门谢客!

“王爷!”通判李茂才,一个面团团富态的中年人,堆起满脸谄笑,“下官等…略备薄礼…乃是阖府同僚一点心意!有辽东老参两支,高丽百年山参一匣,江南新到的明前龙井十斤…还有…还有本地父老感念王爷恩德,特献的‘万民伞’三柄!恳请王爷…笑纳!”

他一挥手,身后属吏抬上数个沉甸甸的朱漆礼盒,更有人展开三柄缀满各色布条、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绸伞!

陈太初眼皮未抬,指尖在粗陶碗沿轻轻一叩:“抬回去。”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万民伞?本王…受不起。告诉乡亲们,心意…领了。东西…散给城中孤寡吧。”

李茂才笑容僵在脸上,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殿内死寂。

众官噤若寒蝉。

孙文焕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下官…遵命!”

冗长而压抑的“拜谒”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陈太初如同入定的老僧,对官员们或明或暗的试探、表功、诉苦…皆以最简短的“嗯”、“可”、“知道了”回应。

直到日头西斜,殿内光线昏暗下来,他才缓缓起身:“诸位…年关将至,公务繁忙。都…回吧。”

众官如蒙大赦,躬身告退。

脚步声仓惶凌乱,如同退潮般涌出承运殿。

殿门合拢的刹那,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

殿内,只剩下金丝炭火毕剥的微响,与陈太初独自立于巨大屏风前的、被拉得极长的孤寂身影。

除夕,寅时。

持续数日的官场喧嚣终于彻底散去。

王府内外张灯结彩,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悬挂桃符、张贴门神,努力营造着年节的喜庆。

然而偌大的府邸,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

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窥探。

承运殿后暖阁。

陈守柮裹着厚厚的棉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紫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拜帖、礼单——那是过去几日未能入府官员“补送”的心意。他拿起一份,又颓然放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初儿…这…这如何是好?拒之门外…恐…恐惹人怨啊…”

陈太初正提笔在一方素笺上练字,闻言头也未抬:“父亲不必忧心。怨…便怨吧。”笔走龙蛇,一个铁画银钩的“静”字跃然纸上,力透纸背。

“可…可这王府规制…”陈守柮指向窗外那高耸的丹陛盘龙,“逾制…逾制啊!为父昨夜…一夜未眠!梦见…梦见御史台的刀笔…梦见午门的血…”他声音发颤,带着濒死般的恐惧。

“逾制?”陈太初搁笔,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刺眼的朱红与盘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陛下赐的宅子…逾制…也是陛下的恩典。父亲…安心过年便是。”他扶起摇摇欲坠的老父,“儿陪您…去祠堂上柱香。”

陈氏祠堂设在王府西跨院。

推开沉重的柏木门扉,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与木头腐朽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

烛火摇曳,映照着神龛上层层叠叠的牌位。

陈太初点燃三炷线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那些承载着陈家数代兴衰的冰冷木牌。

他撩袍跪倒,深深叩首。

额头触及冰冷砖地的瞬间,宣和元年冬,清河水畔那个落水濒死、被异世灵魂占据躯壳的“陈太初”…与此刻蟒袍尽褪、跪于祖祠前的秦王…身影轰然重叠!十年征伐,权倾朝野…终究…又回到了原点?

祠堂外,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着窗棂。

王府角门悄然开启。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入,卸下几筐黑黢黢的“石炭”(煤)与数捆上好的“柴炭”(木炭)。

赶车的汉子压低斗笠,对迎出来的老管家低语:“汴梁枢密院…张枢相(张叔夜)…命小人送来的‘冰炭’(暗指冷暖自知)…给王爷…暖暖身子…” 老管家默默点头,指挥仆役将炭筐抬入偏院柴房。

车马旋即离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陈太初自祠堂步出时,雪已下大。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迅速覆盖了庭院、丹陛、盘龙石柱…将那刺眼的朱红与僭越的威严,温柔地…掩于一片纯净的素白之下。

他独立于廊下,望着漫天飞雪。

府外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更衬得这深宅大院…寂静如坟。

远处,赵明玉领着几个孩子,正在偏院堆雪人。

陈紫玉(阿囡)裹得像只雪球,咯咯笑着将一枚冻红的柿子按在雪人脸上当鼻子。

陈忠和拿着小铲,努力将雪堆拍实。孩童无忧的笑语,穿透风雪,微弱却清晰地传来。

陈太初缓缓抬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

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湿痕。

他望着掌心那点水渍,又抬眼望向府门方向——那里,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冰冷的铜兽在雪光中沉默。

门内门外,已是两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转身,走向那片传来笑声的偏院。

玄色身影没入漫天风雪,只在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绝而清晰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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