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头,残破的龙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城下,金军东路元帅完颜宗望那顶象征权柄的貂帽上落满了灰白的雪尘,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开封城那坍塌了一角的巍巍外城,又投向更南方的茫茫风雪深处。
前几日宰相何栗那苍白而谦卑的面容,以及那份足以榨干大宋最后骨髓的岁贡清单,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快意。
“南朝,已是一头待宰的肥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冰碴般的寒意。
只要城内的金银如数交出,再掳走这懦弱的皇帝和满城公卿,便是泼天的功劳。
然而战阵中的炮火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燧发枪,第一列,放!”命令在硝烟中穿透。
砰!砰!砰!砰!
一片更为密集、更为尖锐的爆鸣声在盾车后方响起!
第一排燧发枪兵扣动了扳机,燧石敲击药池,引燃火药,炽热的铅弹带着死亡的尖啸,撕裂风雪,精准地射向那些侥幸冲过炮火封锁、或者被绊倒后挣扎着爬起的金军骑兵。
铅弹轻易地贯穿了他们相对薄弱的侧甲或面甲,带出一蓬蓬血雾。
第二排枪兵迅速上前一步,越过正在装弹的第一排,枪口再次喷出火焰。
紧接着是第三排……枪声如同爆豆,连绵不绝,硝烟弥漫,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血腥气,构成一幅残酷的战争画卷。
金军后续的轻骑(拐子马)试图从两翼包抄,寻找宋军阵线的薄弱点。
然而迎接他们的,依旧是如同毒蜂般密集袭来的铅弹,以及从侧翼战车上不断抛掷出的、嗤嗤冒着白烟的铁壳震天雷。
爆炸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片无情地收割着生命,人和马的断肢残躯被高高抛起。
完颜宗望在中军旗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精锐的铁骑如同扑火的飞蛾,在那道由盾车、硝烟和连绵不断的致命火光组成的死亡之墙前,一层层地倒下,被绞碎。
每一次炮火的轰鸣,每一次燧发枪的齐射,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宋军的阵线如同磐石,在铁骑的浪潮冲击下岿然不动,反而不断喷吐着死亡的烈焰。
“鸣金!撤!向东,往陈留方向撤!”完颜宗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绝望的癫狂。
弯刀无力地垂下。
他知道,再撞下去,整个东路军都要葬送在这汴梁城下!什么岁贡,什么俘虏南朝皇帝,都成了镜花水月。
现在,唯有逃命!向东方,那里是相对开阔的平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刺耳的钲鸣声穿透震天的喊杀和枪炮声,如同丧钟敲响。
早已胆寒的金军残兵如蒙大赦,瞬间失去了所有斗志,如同退潮般疯狂地向东溃逃。
他们丢下了一切能拖慢脚步的东西:沉重的攻城器械、劫掠来的金银财帛、装满粮草的大车……甚至将受伤的同胞推倒在雪地里。
原本浩大的军阵,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作无数仓皇奔命的散兵游勇,在雪地上留下狼藉的痕迹和斑斑血迹。
就在金军残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东方,即将脱离战场之际,那片风雪混沌的东方地平线上,异变陡生!
沉闷的大地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有无数面巨鼓在地下同时擂动!
比金军铁蹄更为雄浑,更为整齐!紧接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骑影刺破了风雪织就的灰白幕布,如同从地狱深渊涌出的怒涛狂潮,席卷而来!
当先一面猩红大旗在狂风中怒展,旗面上斗大的“岳”字,仿佛蘸着仇雠之血写成,凛冽生威!旗下,岳飞身披玄甲,胯下那匹神骏异常的雪骢马四蹄腾空,鬃毛飞扬如燃烧的白色火焰!
他手中那杆沥泉神枪斜指苍穹,枪尖寒芒流转,吞吐着刺骨的杀意。
身后,是漫山遍野、沉默如铁的骑兵洪流!那是他收拢的溃兵,是种师中留下的百战老卒,是闻讯赶来投效的河北忠义!他们如同一柄刚刚淬火、亟待饮血的巨刃!
“鹏举!”陈太初猛地攥紧了战车的护栏,冰冷的铁木刺入手心,却浑然不觉。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散了心中所有的焦灼与阴霾。
“大宋!杀贼——!”岳飞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压过了风雪的咆哮,压过了战场的喧嚣!那一声怒吼,点燃了身后万骑胸腔中积压了太久的屈辱与怒火!
“杀——!!!”一万个喉咙里迸发出同一声震天裂地的咆哮!万骑齐动,如同平地卷起的毁灭飓风!铁蹄踏碎冰雪,溅起泥泞的雪浪,以不可阻挡之势,狠狠楔入金军溃逃的洪流侧翼!
钢铁的洪流瞬间撞上了混乱的浊流!
最前排的宋军轻骑如同灵动的毒蛇,在奔驰中娴熟地开弓放箭,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将那些试图结阵抵抗的小股金兵射翻在地。
紧随其后的重甲骑兵,则组成了无坚不摧的楔形突击阵!
他们手中的长柄战斧、狼牙棒、铁锏借着马匹冲锋的雷霆之势,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
金兵身上单薄的皮甲、甚至残留的铁甲,在这等重击之下如同朽木般碎裂!
骨骼折断的脆响、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瞬间交织在一起,谱写出最原始残酷的死亡乐章!
岳飞一马当先,沥泉枪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光亮!枪出如龙,点、刺、挑、扫,每一次寒光闪过,必有一名金军军官或试图抵抗的悍勇之徒咽喉喷血,栽落马下!
他身后的亲卫骑兵紧紧跟随主将的锋芒,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硬生生在金军混乱的队伍中犁开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失去了建制、失去了斗志的金军残兵,在养精蓄锐、挟怒而来的宋军铁骑面前,脆弱得如同暴风雪中的枯草。
铁蹄所至,血肉横飞,雪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酱紫。
完颜宗望被亲卫死命簇拥着,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飞舞。
他回头望去,目眦欲裂。只见自己麾下那些曾经纵横捭阖、不可一世的儿郎,此刻如同被驱赶宰割的牛羊,在宋军铁蹄的践踏和刀锋的劈砍下成片地倒下。
他看到了那杆越来越近的“岳”字大旗,那杆旗下浴血冲杀的年轻将领,如同索命的修罗!
“走!快走!丢下所有!轻装!过河!回大名府!”完颜宗望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猛地抽打坐骑,再也不顾身后的哀嚎,只求能快一步逃离这血肉磨盘。
来时浩浩六万铁骑,气吞山河,睥睨南朝;
去时,身边仅剩数千惊魂丧胆的残兵,如同丧家之犬,惶惶然向着东北方向——长垣、开德府(濮阳)渡口亡命奔逃,只求能渡过那条黄河天堑。
岳飞勒住战马,沥泉枪斜指地面,枪尖的鲜血顺着血槽蜿蜒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深红的小坑。
他望着金军残部消失在风雪弥漫的东北方,并未下令穷追。
战马喷着浓重的白气,骑士们粗重地喘息着,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汗味。
“传令!”岳飞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各部清点战场,收敛阵亡袍泽!传讯兵即刻出发,向北!告知沿途州府、关隘,金酋溃兵东窜,严密戒备,遇敌则举烽火!不得有误!”
“遵令!”传令兵大声应诺,拨转马头,带着数骑斥候,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依旧飘舞的风雪之中,将胜利与警讯向北传递。
战场渐渐沉寂下来,唯有风雪的呜咽和伤者断续的呻吟。
狼藉的雪原上,丢弃的金军辎重堆积如山。
一辆倾覆的镶金嵌玉的奢华马车旁,散落的丝绸锦缎和珠宝在雪地里闪着诡异的光。一堆被仓促点燃、尚未完全焚毁的粮草车仍在冒着滚滚浓烟,焦糊的气味弥漫。
几名宋军士兵正用长枪在灰烬和杂物中翻检。
“咦?”一个眼尖的士兵用枪尖挑起一件被熏得乌黑的长条铁器。
它造型古怪,明显是火铳,却比宋军装备的更为粗短笨重。
士兵抹去铳管上厚厚的烟灰,一截奇特的铭文在残存的火光映照下隐约显露,线条扭曲,绝非汉字,亦非女真文,倒透着一股子高丽匠作特有的匠气与生硬。
士兵挠了挠头,不明所以,随手将这沉重的铁家伙丢回那堆散发着余温的灰烬里。
铳管撞击在焦木上,发出沉闷的轻响,那截铭文迅速被落下的黑灰再次掩埋,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依旧,呜咽着掠过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旷野,卷起地上破碎的旗帜和灰烬,打着旋儿,扑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默而疲惫的巨城——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