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酒楼二楼临街雅间,刚准备用膳的林青瑶几人,被突然的马蹄声吸引。
腊月将至,又是一年述职时。
各地官员,都跟开了锅饺子似的,一股脑儿往上京城里扎。
可动静阵势如此庞大的,今天这还是头一个。
就当林青瑶与韩知岁走到窗边遥遥望去的时候,连着阴霾了半个多月的上京城,终于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
鹅毛般雪花簌簌落下,很快便遮挡了两人探究的视线。
不过,这马蹄声整齐划一,林青瑶想不到会有第二个人。
她的眼神,从韩知岁温柔恬静的脸庞上滑过,稍稍退后了一步,揽住了也想凑上来的俞书兰,朝后者暗暗摇了摇头。
一阵比一阵更加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踏踏踏——”
岁安酒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书小郎君也暂停了话头,不少客人也都凑到了能看到街上场景的地方。
在齐整的马蹄声中,有一匹马的脚步节奏有些不同。
韩知岁下意识地抬眼看去,穿过漫天风雪,为首之人面目被飞舞雪花遮挡,时而模糊,时而能看到轮廓。
为首的将军,身披玄色铠甲,银色护肩在风雪中泛着冷光,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他骑姿英挺,仅仅是远远看上一眼,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与铁血。
那张还有些模糊的脸庞,比少年时的他,更加轮廓分明,眉宇间带上了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
只是原本总是带着散漫与漫不经心的嘴角,此刻却紧紧抿着,显得略显冷峻。
少了些许往日的……懒散?
韩知岁心神俱震,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街道上百姓嘈杂的谈论声,‘哒哒’的马蹄声,俞书兰在身后低声与她说话声,都寂静了下来。
耳边只剩下扬扬洒洒的鹅毛大雪,和风吹落雪花的簌簌声。
时间好像静止了下来。
记忆中那个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少年,和眼前这个锐利无边,气场全开的大将军,在韩知岁的脑海中重合在了一起,却又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这支队伍为首之人,正是贺晋酌,贺将军!
铁蹄靠近后,所有人都认出了这位早已名声鹊起的大将军,开始欢呼迎接,呼啸而来的掌声。
热闹的叫好声,将韩知岁拉回了现实。
他不是应该还在边关吗?怎么会突然回上京?
难道……是为了她?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韩知岁自己给否决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
她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怎么配得上这样惊若天人的大将军?
她现在只想躲在林青瑶身后,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就得了。
就在韩知岁愣神之际,那队铁骑已经到了岁安酒楼的楼下。
为首贺晋酌,似乎感受到了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猛地勒住了缰绳。
“吁——”
黢黑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在雪中留下清晰蹄印,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岁安酒楼门前。
骏马喷出的白色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高坐马上,抬头看向二楼临街窗边,风似乎小了。
在漫天雪花中,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隔着五载光阴,与故人脆弱茫然目光撞了个正着。
韩知岁到了此刻,才真切看清了神勇将军的面庞。
贺晋酌眉骨处有一道寸长刀疤没入鬓角,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风雪,一眼就撞进了韩知岁心间。
风雪的簌簌声,渐渐被记忆中长夏蝉鸣取代。
她好像又看到茂盛的老榆树下,少年意气风发:
“等本将军将那些西北蛮夷赶回老家,就凯旋回朝!”
然后听到自己微不可查的声音:
“贺大将军会娶我吗?”
原本渐小的风雪,骤然变大,寒风凌冽,吹动岁安酒楼酒幌,发出哗哗声,将韩知岁记忆中最后少年随意的“好”字牢牢掩盖。
下一瞬,韩知岁扶着窗框踉跄后退,月白裙裾下不能用力的畸形右腿,不住发抖。
“啪嗒——”
特意为韩知岁造的手掌大小金漆算盘坠地,惊动了不远处的俞书兰和身边的林青瑶。
韩知岁指尖死死握住林青瑶的胳膊,她...她不想见他!
那一眼太过陌生,那个大将军,与记忆中双手抱头,狗尾巴草懒散漫步的少年,已经判若两人。
记忆里的阳光明媚被窗外寒风吹散,韩知岁想要逃走。
她仓惶转身时,撞翻案几上餐碟,冒着热气的餐食洒落一地,混乱不堪,正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韩知岁木然蹲下身,竟用手就去捡那些残渣碎片,却被林青瑶反手一把攥住手腕。
“岁岁,别怕。”
“你如果不想见,那就不见。”
林青瑶男装打扮,眉眼毫无点缀,带着令人信服的神色,感受着冰冷手腕传来的温热韩知岁眼中泪水大颗滑落。
她想过许多次,只要偷偷看一眼就心满意足。
可唯独没想到会这样再见面。
她...是一个跛脚残废,是一个被折磨没人样的弃妇,是一个再也不能生孩子的罪人。
记忆中的少年就弥足珍贵,而风雪中这一眼的威武将军,更是高不可攀。
“阿瑶,我不想...”
“我不想见他!”
“好,那就不见他。”
林青瑶看了一眼秋水,后者颔首,一步上前半抱着掩耳盗铃般闭上眼的韩知岁。
酒楼门口停马的贺晋酌,当然也看到了窗边的姑娘,他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玄色铠甲在风雪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常年行军打仗,他目力极佳。
只一眼,就认出一身月白色素雅衣裙的少女,就是他心底万万不敢忘记的人儿。
她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纤弱,仿佛酒楼门口没有及时收走,在狂风暴雪中摇摇欲坠的海棠花。
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忧郁,以及...看到他那一瞬,眼底深处的自卑和躲闪。
和记忆中那个温婉动人,自信明媚的姑娘,判若两人。
贺晋酌的心,猛地一抽,彷如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这痛楚,竟然比他在战场上被人砍伤后还要疼数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不休的情绪。
他的小姑娘,被伤成了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