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炎擦干净了眼泪，对老板娘喊了一句：“来三瓶啤酒！”
“冰的还是常温？”老板娘扯着嗓子问。
“冰的！”
不消一分钟，三瓶冰啤酒送到她桌上，她大口吃着卤水肥肠，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苦苦的麦香味，让她狠狠打了个饱嗝。
此时，面前飘来个虚胖的鬼影，坐下就大喇喇地呼喝老板：“加一副碗筷！”
姜炎抬头一看，是老赵这个阴魂不散的鬼。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你不怕出事儿啊！”老赵说。
老板娘看了眼老赵，显然认出了他，摆好餐具说了句：“赵律师，好久不见你来啊！”
老赵看了她一眼，没吱声，自顾地涮碗筷。
“找你半天，还是你哥说打电话给砂锅粥老板娘，她说你在这里，你呀，才多大点事情，就绷不住了！你就是日子过太好，还没遭过罪！像我们刚入行那会儿，一个月五千块，每天都在想着付完房租信用卡怎么过。”老赵絮絮叨叨地吐槽道。
入行当律师的人各有各的来历，姜炎抽到了上上签，从来深圳生活的第一天就没为生活操过心。
“我跟周秉文分手了。”姜炎淡淡地说，用力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保持着自己的仪态不至于太狼狈。
“我知道了，他给我打了电话，要我把欺诈上市立案的事情处理干净。不然，衡鉴会一块被拖下水。虽然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是，我没想到，他会拿你们之间私密关系来威胁我。”老赵把手机掏了出来，给姜炎看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乘黄上市那天晚上周秉文向姜炎跪地求婚，另一张是两人拥抱在一起。
姜炎此时知道了，自作孽不可活。
“我的错。”姜炎哑着声音，说道。
半瓶啤酒在她脸上已经显现出了酒精的威力。
“跟我认错是没用的。好话歹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不惜让陆浓坐你对面，你都还意识不到周秉文是个什么货色，现在才后悔已经很晚了。我们做律师的，有问题解决问题，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有问题的人。律所没有办法为你兜底，我知道乘黄股份上市有问题，但你俩必须得想办法证明自己尽职尽责。”老赵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完，又倒了一杯。
“怎么证明？我和他根本没有插手香港律所和券商的工作，只是互相同步进度核对材料，我们做的是在商务部证监会报备以及对内地实体出法律意见书，我想不通我该怎么做！”姜炎无奈地说。
老赵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拿了盒烟出来，捻了一根，刚点上火，风一吹就灭了，他又点了一次火，终于才把烟点上，说：“你和张扬得靠自己，当时我让邓总撤出，所以后面的事情，都让周秉文一个人做主了，他是做过Ipo的律师，很清楚里面的门门道道。就好比紫晶存储[1]从公司成立第一天就在造假，确实假得天衣无缝，但还是看得出来。所以，百密一疏，总会有纰漏。”
“赵律师，为什么会被立案？我想不通，乘黄股份上市才一个月，港股普遍暴跌，乘黄没有暴跌或者St，也没有违规减持，仅仅凭着蒋淑卓一封举报信，就被认定为财务造假吗？”姜炎不可置信地问。
“你信吗？我不信，肯定有内鬼捅出去的！”老赵说。
“谁？”姜炎追问。
“你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去查！”老赵耸耸肩道。
姜炎又拿起啤酒往自己嘴里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副恨不得喝死自己的模样，老赵把她的啤酒瓶子摁了下来。
“事情走到今天，都不是意外。现在借酒消愁，喝坏了，你爸你哥哥要着急的，这点事不值得你拿自己惩罚在乎你的人。你不像我，孤家寡人，我喝死了都没人为我收尸。哦，也不是，公安局那帮臭老爷们会！”老赵自嘲道，他是个一出生就抽到了下下签的人，时代的机遇，下下签翻成了上上签。
老赵与亲生父母断联多年，又不愿意结婚生子，这辈子自己过得尽兴就行，不拖累别人，也不愿意生个孩子遭罪，最好的朋友离世之后，他只觉得人生算是个什么玩意儿，过完今生就此拉倒吧！
姜炎握着酒瓶子，不知该说什么，人到三十，哭也好闹也好，都显得那么幼稚。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是他算计的一环？”姜炎抬眸，泪眼朦胧地问，可是问完，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贪恋周秉文给她的美好，无视了所有玫瑰花荆棘丛下累累的白骨。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老赵看着她，于心不忍。
是他把姜炎拖进了这个深渊。
可是这个深渊，没有老赵，她还是一样会踩进来。
“人都是有软肋的，你只是太年轻了。早点回去吧！我送你进小区！”老赵说罢，叫老板娘来结账。
姜炎知道，老赵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善意足够多了，可自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坠落悬崖，无法怨天尤人。就是要恨，都不能把责任推出去，这种憋屈的感觉，比杀了自己还要痛苦。
老赵把姜炎送进了小区，然后就离开了。
此时，酒劲上头，姜炎感觉自己又晕又难过，在路边“哇啦”吐了出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刚好踩到呕吐物上滑了一跤，她猝不及防地摔了个趔趄，包包跌到地上，她头晕控制不住平衡，倒在垃圾桶旁，撑着没能站好，高跟鞋一崴，她整个人栽倒下去，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
还好，地上手提包恰好垫在了脑袋下。
细密的裂痕蔓延开，血流了一地。
从高空往下俯视看，她身上嫣红的血液朝着四周蔓延，如暗夜绽放的曼殊沙华，诡异而妖艳。
那一瞬间，她不省人事，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看到地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海一望无际，将妖艳的红色花朵连同皑皑白骨、腐烂的肢体，一同焚烧殆尽。
那火焰里，有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
累死在工位上的男人，被推下高楼窗户的老板，实验室里吐血的科学家，坠落的明媚少女……酒桌上喝下头孢的律师，比奇角跳下去的年轻法务……
或素未谋面，或几面之缘。
姜炎看着自己置身在火焰之中，四肢百骸被烈火灼烧，很快灰飞烟灭，又凝结成了本来的样子，往复轮回，遭受这无尽的痛苦。
罪人们坐在繁花盛宴中，盛宴不会时时刻刻都有美酒，但鲜血能变成杯中甘冽的葡萄酒，一杯接一杯，喝到尽兴，人们与岁月终将一起腐烂，堕向地狱。
反正，没有人亲眼见过地狱，那不过是传说里用来吓唬小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