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卡拉的石灰岩高地南下,一路穿越托罗斯山脉,蜿蜒的山路在清晨的薄雾中如一条灰白色的诗行。而当第一缕地中海的阳光透过棕榈叶,铺洒在车窗上时,我知道——我已抵达安塔利亚。
这里是土耳其的阳光之城,是曾经罗马、拜占庭、奥斯曼人交错聚居的港湾,是现代人放松度假的天堂。而对我而言,它是一座让心弦松弛、让脚步柔软的城市,如同一曲从旧琴中流泻而出的慢板。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的新一章,在页眉写道:“安塔利亚,是一座在烈日下微笑的城市,岁月于它只是风的轻拂,而历史,则是盐与橙花交织的香气。”
我的旅馆就藏在卡莱伊奇老城区,这是一片保留完整的奥斯曼风格街区。石板路交错、红瓦屋顶倾斜、小窗后偶尔传出琴声或笑声,一切如画。
清晨,我漫步在小巷中,地中海的咸湿空气和早开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木质阳台悬出墙外,老门廊爬满藤蔓,偶尔有猫从屋顶跳下,与我擦肩而过。
拐进一条更窄的街,我看见一位老太太正在门口修补一块挂毯。她抬头看我,笑着用土耳其语和我打招呼,又递来一小杯红茶。我蹲下与她攀谈,虽然语言不通,但手势与笑容足以建立一座短暂又温暖的桥梁。
她指着远处山上的哈德良门说:“那是我们通往古代的门。你走进去,时间会倒流。”
我在笔记中写下:“卡莱伊奇是一部用石头装订的手抄本,每一步都踩在旧诗的脚注上。”
随后,我在一间铺满地毯与铜器的古董铺停留,店主递来一枚青铜手链,说是拜占庭时期的仿制品。我没买下它,但在掌心摩挲许久,那份凉意仿佛真能通往一段久远的记忆。
再往前,是一间木雕画廊。画师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在雕刻一只展翅的鹰。他说:“安塔利亚的鹰,不飞向天空,而是潜入历史的石缝中。”
我看着他手中渐成的图腾,恍惚觉得这城不只藏着时光,还藏着一场集体未醒的梦。
穿过老城,我来到那座着名的哈德良门。三拱门构成的石结构巍峨而优雅,虽历经千年风雨,但柱头依旧清晰,浮雕上的藤蔓花环似乎仍在呼吸。
我仰望着门顶那段刻有拉丁文的题铭,那是公元130年,为罗马皇帝哈德良造访而建。脚下的石板已被无数旅人踏出浅坑,然而每一块石头似乎都记得脚步的来去。
门的彼岸是新城的喧嚣车水马龙,而这一边,是旧时光的停泊岸。门洞就像一扇时光漏斗,人在其中穿行,心却仿佛被抽走一半,投进了古罗马的街道。
我站在门下,闭上眼,想象千年前战士归来、贵妇乘辇而过、文人在柱下铺纸写诗……我轻轻地、郑重地走了过去。
我写道:“古迹不只为人拍照留念,它存在的意义,是提醒我们——人生也不过是一段可逆的通行。”
我还发现门旁有一块刻着拜占庭文字的残碑,几位考古系的学生正在摹拓临写。我加入他们,他们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我来自比你们更远的记忆。”他们笑了,我也笑了。那一刻,时间与空间都不再重要。
午后,我步行至老港。港口被石灰岩山壁环抱,海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无数银片,仿佛时间在此地化作涟漪。
船只在港湾里微微晃动,游客在甲板上晒太阳,远方有孩子跳入海中,掀起一阵清脆的水花。我登上一艘小船,在船主默默点头下绕城航行。
我看见城墙遗迹、峭壁下的溶洞、山间孤伫的清真塔楼。海风卷来咸味与橙花气息,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船主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他拿出一把琴,一边弹奏一边唱起歌来。我听不懂歌词,却听得懂情绪。他的声音沙哑,却深沉,像是从海底冒出的泡泡,一直飘进心底。
“你觉得安塔利亚最美的是哪一刻?”我问他。
他答:“风停的时候,海和心是一样平的。”
我写道:“安塔利亚不是用眼睛欣赏的城市,它用耳朵、鼻子和肌肤,完成一场关于存在的低声吟唱。”
傍晚,我走进安塔利亚考古博物馆。这里陈列着大量来自佩尔盖、阿斯潘多斯、锡德等古城的遗迹。从罗马神像到拜占庭马赛克,每一件藏品都是文明从土中复苏的证据。
我站在一尊完好的阿佛洛狄忒雕像前。她轻斜着头,眼角带笑,裙摆柔软如同刚起的海风。这不是石雕,而是一场凝固了千年的浪漫。
更远处,我看到一具幼童石棺,上面刻着羊群与葡萄藤——死亡在这座城市里,也显得温柔、安静。
我在展厅尽头看到一个巨大的浮雕,众神围绕太阳奔跑。那一刻我明白,安塔利亚并不是因历史而繁华,而是因热爱历史而长存。
我写下:“这城市把文明的碎片,一一捡起,用爱与敬意把它们重新拼成一首完整的诗。”
夜晚的安塔利亚,不再是遗迹与纪念馆的凝重,而是另一种风情的展开。街道两旁灯火通明,乐队演奏着欢快的曲调,小摊上飘出烤肉、酸奶与香料的气息。
我在一间街头茶馆里坐下,点了炖豆与葡萄叶包饭,一位青年向我搭话,问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说:“从东方而来,要走遍世界。”
他笑着说:“那你一定会回来,因为地中海的风,会把你名字吹回来。”
夜深了,我返回旅馆,翻开《地球交响曲》的这一章结尾,写道:
“安塔利亚不是终点,也不是过渡,它是一个停顿的音符,正因为它的柔和,让整个交响更加完整。”
而下一站,将是一座横跨欧亚、以黄金之名洗尽帝国尘埃的城市。她既是奥斯曼的皇冠,也是拜占庭的余晖,她是文明的十字路口,也是命运的汇流之地。
伊斯坦布尔,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