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保加利亚的七丘之城普罗夫迪夫,我穿越多瑙河北岸的边境,来到罗马尼亚的首都——布加勒斯特。这座城市在地图上并不居中,但却在历史的重量中位居心脏;它不是最古老的,却是罗马尼亚最喧哗、最复杂、也最不肯归类的一页乐章。
我初见布加勒斯特时,是在一座穿行着电车与现代高楼交错的广场上,那是一种混乱中的有序,一种将欧洲的浪漫与东欧的刚硬悄然拼贴出的风貌。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下:“布加勒斯特,是石灰灰尘中抽出的玫瑰,是从雪与血之间发芽的城市意志。”
我第一站就来到了人民宫(palatul parlamentului)。
这座建筑不仅是世界第二大行政建筑,也是一场极权主义美学的极致体现。白色大理石砌就,长廊笔直得像不容讨论的命令,吊灯大如城堡的呼吸,红地毯与金顶映着过去的虚荣。
我随一支导览队进入建筑,导游是一位年轻女士,她说:“这座宫殿是齐奥塞斯库梦想的产物,也是罗马尼亚人民忍耐与沉默的见证。”
她带我们走过那间巨大的镜厅,水晶吊灯高悬其上,阳光从巨窗洒入,照亮了无数脚印交错的红毯——有人曾在这里演讲,有人曾在这里祈祷,有人,在这里丢掉了沉默。
我站在穹顶之下,耳边仿佛响起低沉的风声,不知是风,还是远去历史中从未结束的回响。
我写道:“布加勒斯特不美,但它必须被看见。”
离开人民宫后,我步行来到城市中心的胜利大街(calea Victoriei)。
这条街道曾是布加勒斯特的荣耀之脊,沿街林立着法国式的公馆、剧院、银行、博物馆,橱窗中反射着19世纪的欲望与20世纪的镜像。老建筑斑驳不堪,却仍有女神雕像高举手臂,在风中不肯低头。
我进入乔治·恩内斯库博物馆,这是布加勒斯特最雅致的角落之一,藏在一栋新巴洛克风格的宅邸内。走进那间装饰风格繁复的音乐厅时,一位男孩正在钢琴前练习肖邦,我站在门边静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悄然落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城市的气质:它的灵魂不是浮在地表的建筑,而是藏在废墟间仍不肯停息的旋律。
我写下:“布加勒斯特,是音乐之都的亡魂,被工业与政治遮盖,却在午后某个音符里复活。”
布加勒斯特的旧城区叫做利普斯卡尼区,名字来自一群从巴尔干迁来的商人。如今,这里成为青年与游客聚集的地带,鹅卵石路下是酒馆、书店、咖啡馆、剧场,外墙涂满涂鸦,但窗内飘出的却是小提琴与吉他声。
我穿过一条条巷子,每一条都通向不同的记忆。有的是奥斯曼时期的商铺,有的是犹太教堂的断墙,还有的,是共产时代的地下俱乐部遗迹。
我在一家名叫“caru’ cu bere”的餐厅歇脚,店内仍保留着20世纪初的装饰:木制屋顶、彩绘玻璃与铜制灯具。我点了罗马尼亚传统菜肴sarmale,一旁有人拉起了民谣。
那晚,我与陌生人同桌而坐,一位老人端起啤酒对我说:“你来到的是个负重而不屈的城市,我们的痛苦不说出口,但你看——我们仍在唱歌。”
我微笑回应,笔尖在纸上滑落:
“布加勒斯特的旧城,是碎镜,是琴弦,是酒杯里尚未冷却的热血。”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在**革命广场(pia?a Revolu?iei)**前静静坐着。
这里曾是齐奥塞斯库最后一次公开演讲的地方,也是一场自发抗争转变为全国革命的起点。如今广场中央立着一座“复兴纪念碑”,一个细长锥体刺破天际,其上“吊挂”着一块红色石球——人们称它为“血之眼”。
我坐在广场石阶上,看鸽子在纪念碑下栖息,游客在碑前合影,也有孩子在喷泉边奔跑。这一切的安静与欢笑,都是三十年前血与火的倒影。
一位穿着干净但满脸皱纹的妇人坐在我旁边,她从皮袋中取出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男子与她并肩站在同一处广场上。
她说:“那天我失去了他,但我赢回了国家。”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头。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历史真正属于人民。
我写下:“这座城市的广场,不是权力的讲坛,而是记忆的讲稿。”
夜晚的布加勒斯特,比我想象得安静。
我走过大学广场、穿越市政厅与国家剧院之间的巷道,灯光柔和得像浮在眼皮上的梦。夜风中飘着栗子与烟草的味道,也许是来自哪个露天酒吧的小炉,也许是记忆中那个再也不见的街角。
在一座桥头,我遇见一个年轻小提琴手。他正演奏一段改编自李斯特的曲子,旋律时而抖动、时而沉吟,仿佛在向某个远方说话。
我站着听完,给他一枚硬币。他抬头说:“你来自东方?”
我说:“是的。”
他笑了:“那你该知道,城市也会梦游。”
我点头:“而布加勒斯特,正在做梦。”
我写下:“当音乐在夜里徘徊,这城市便成了月光下的一滴泪,透明、温热、不肯落地。”
离开布加勒斯特那天,天刚亮。火车从北站出发,缓缓驶出城市的楼群与立交,驶向多瑙河彼岸的另一块文化高原。
我在车窗边看着晨雾中浮现的尖塔与纪念碑,街头的报纸摊与清扫街道的清洁车,那是日常的喧哗,但我知道,在这城市背后,有一双曾睁开又紧闭的眼睛——仍在等待。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在页尾写下:
“布加勒斯特不是明信片,是电报,是尚未停息的心电图,是一座在伤口上建起音乐厅的城市。”
而我的旅途仍在继续。
下一站,是多瑙河南岸、巴纳特草原上的现代之都,是罗马尼亚最接近中欧的一扇门,是文艺复兴与技术之光交织的地方——
蒂米什瓦拉,我来了。